暮青道:「福兮禍之所倚,查烈被立為太子自是好事,但呼延昊立查烈為儲君,怕是沒安什麼好心。」
步惜歡失笑,這些年理政,爾虞我詐經歷得多了,看誰都要琢磨琢磨。大遼立儲一事能有什麼謀?還不是因為?
呼延昊稱帝多年,一直未曾立後,後宮雖嬪妃群,但嬪妾皆無所出,他安著什麼心,不是再明顯不過?餘鎮一役,元修失手,未將青青帶回北燕,而狼衛暴,最終隻將呼延查烈帶回了大遼。如今大齊建國,遷都在即,呼延昊自當清楚,齊遼兩國關海遠隔,謀之機已失,餘生難再相見了。
而查烈自盛京為質時起,青青就護著他,後來更是帶在邊親自教導,視如己出。呼延昊將查烈立為太子,即便明知此子有殺他之心,以他的,怕也樂在其中。且這些年來,大遼頻頻西征,雖疆域日廣,但局勢不甚穩定,亡部時有叛,儲君一立,部族舊臣們心向太子,為助太子蓄養實力,定會選擇忍,以待厚積而發。各部安生幾年,對穩定局勢有益,呼延昊何樂而不為呢?
步惜歡噙著冷笑,目淡涼如水,指尖在桌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天天小說
嗬,本初……
都多年了,一個個的都還不死心,看來……大婚之禮需得禮部抓了。
……
自帝駕南渡親政起,織造局和將作監就領了織造帝後冠袍和備製大婚用的差事,一晃數年,差事早已辦妥,隻是開國帝後大婚,禮製應加一等,故而大齊一建國,各局各司就又忙了起來,改製、查缺、採辦、報檢,從二月忙到六月,籌備的差事已臨近尾聲。
隨後,欽天監擇定吉日良辰,將帝後的大婚之日定在了六月二十八日。
詔書一下,上至朝堂,下至民間,皆洋溢在大喜的氣氛中。汴都宮裡,小安子和彩娥恨不得一天來道八次喜,暮青倒也不是不歡喜,但就是提不起勁兒來。
這些年南征北戰,一日不得閑,子累得狠了,如今一閑下來,人就像是歇不夠似的,日懶洋洋的。恰逢盛夏時節,暑氣將至,暮青連胃口也不佳,終日隻想歇著,午後倚在榻上,聽著蟬鳴蛙聲便能睡上一覺,夜裡睡得更沉,以往步惜歡上早朝時,便會醒,如今一睜眼,常常是日上三竿了。
朝中和宮裡皆在為大婚的事兒忙碌著,唯獨暮青遊離事外。
日子就這麼進了中旬。
一場雨後,暑氣稍散,暮青覺得神清氣爽了些,於是便微服出了宮。乘著馬車去了趟城西義莊,去了趟春秋賭坊,經過當年背出殯的長街,經過廢置的廷人司,經過兵部職方司衙門——當年的西北軍徵兵,最後停在了城南的福記包子鋪門口。
時近隅中,小二端著頭道蒸屜出來,雨後熱的夏風捎著香氣撲進馬車,暮青下車買了四隻包子,用荷葉裹著、紅繩提著,回宮的路上又去了趟瑾王府、狄王府和建安郡主府,府裡主人皆不在,府門卻照常開著,麵向長街,遙汴江。
暮青在瑾王府外站了許久,盼詔書將喜訊佈告天下,盼江風將祈願送達四海,盼有朝一日——人海再會。
按汴州一帶的禮製風俗,家親之前需擇吉日往家堂告祭祖宗,一為作別,二為求安。於是,六月二十二日,帝後大駕離開汴都,啟程前往古水縣。
此行本來隻需暮青獨往,但步惜歡執意同去告祭,禮在朝上直呼此舉有違祖製,步惜歡隻道:「朕乃開國之君,朕就是祖製。」
禮部吏登時噎住,因知當今帝王雖在國事上虛懷納諫,但家事一向不容群臣手,於是嘆了口氣,隻好由著皇帝了。
當天傍晚,帝後大駕抵達古水縣雲秋山,步惜歡陪同暮青在山上齋戒了三日。
二十六日一早,夫妻暫別,帝駕啟程回宮,駕則進了古水縣城,回到了城北後柴巷的家中。
暮青當年離家,正是六月時節,如今歸來仍是六月,老院子瓦青幽,竹叢筆直,院兒裡磚石中雜草未生,屋中一應擺設皆如舊時。
帝後大婚,最歡喜的莫過於古水縣百姓,駕回鄉這天,百姓雖未見到尊,後柴巷中亦被重兵把守著,但許多人在晌午時分見到巷尾那間院子裡升起了裊裊炊煙。
回到闊別多年的家鄉,吃著家中灶裡煮的米粥,暮青懨懨的胃口頓時開了許多,在家中歇了一日,次日一早,束髮戴巾,布喬裝,走出家門深巷,了熱鬧市井。混在人堆裡,到過兒時常去的鋪子,聽著百姓口中關於自己的故事,重走著家中到縣衙的路,最後去了趟古水縣義莊。
義莊裡的仵作早已換了人,聽見敲門聲,老仵作開門一瞧,頓時愣住。隻見門外站著個年輕人,及冠之年,相貌平平,卻有一說不出的清卓風姿,不似尋常後生。
老仵作問:「尊駕是?」
「倒無要事,隻是來看看。」年輕人朝老仵作作了個揖,隨即便進了義莊。
義莊裡一待檢也無,唯有幾副當年的人骨架子列在偏堂。這些年刑部嚴核積案弊案,古水縣乃都城轄下,命案之看驗審斷早已無從前那般輕忽罔顧的風氣,義莊無待檢之也在意料之中。
暮青在偏堂逗留了許久,著那幾副人骨架子失了神。
老仵作一臉詫異之,心道真是世道不一樣了,連義莊都有人當名勝之地遊覽來了。他見年輕人頗有氣度,卻是一介布,琢磨著莫不是今年縣考未中的學子,心灰意冷,想仵作行了?於是探問道:「這位後生莫不是想行?老朽正缺個徒兒,見你膽大,許是塊料,不妨個行?咱們仵作行如今可不在賤籍了,是正兒八經的籍,後世子孫想科考仕、從軍報國,可都使得哩!你要有本事,當仵作有朝一日也能是一方刑吏,不非得走那條恩科的路!你知道關州鎮縣的仵作嗎?調去刑部當差了!這在從前哪敢想啊?你生在好世道,切莫自棄啊!」
年輕人聞言,目從死人骨頭上轉到老仵作上時,眼中依稀有幾分笑意,清清淡淡,卻熠熠生輝。年輕人未道是否行,隻作揖而拜,淡然笑道:「多謝開解,您是位好師父,定不會缺徒兒的。」
說罷,暮青道聲打擾,便離去了。
六月二十八日,帝後大婚!
天剛四更,楊氏就領著宮中進了暮家小院兒,叩見尊,侍侍妝。
楊氏去年二月隨駕回京後,因伴駕有功,被特封為三品誥命。因古水縣是暮青的家鄉,崔遠又曾在古水縣任過知縣,步惜歡便下旨將當初沈府的宅子賜給了崔家,楊氏一家自此在古水縣安家落了戶。崔遠今年二月參加了縣試,中了頭名,如今正在家中苦讀,備考鄉試。
暮青已無孃家人,親近之人唯有楊氏和梅姑。梅姑孤僻古怪,跟著暮青回宮後,一直暗中護主,甚現。主人大婚,倒是跟來了,卻道自己是奴,不敢充當孃家人,於是便縱上房,專心一意地蹲在房頂上瞧熱鬧。
於是,扮家人送嫁的差事就落到了楊氏上。
天還黑著,暮家房簷下遍掛喜燈,大紅對燭將西廂照得通明如晝,彩娥領著宮們服侍尊更,暮青穿著絳中坐到了銅鏡前。
龍宮鏡,宮香膏,煙黛檀脂,額黃花鈿鋪滿了妝臺,暮青著銅鏡中自己泛黃的眉眼,想起當年在家中時,爹用微薄的俸祿為攢了幾盒脂,卻從未敷過。那時想著,若有一日,對鏡敷妝,怕不得是婚的時候了。
沒想料準了,隻是沒想到這樁婚事竟是大婚……
一誥命行頭的楊氏陪在一旁,見為暮青敷著珠,眼中不由含了淚。崔家能有今日,皆是託了當年遇見皇後娘娘之福,伴駕多年,今見此景,竟有幾分嫁之。
門口,彩娥端著隻玉盤進來,盛著已摘好洗凈的仙花瓣,花瓣朱紅,珠潤如。一個宮跟隨其後,捧著玉臼小杵、明礬紅帕。
彩娥笑地奏請暮青將手擱到玉盤上,由宮們為塗染蔻丹,但暮青未準,理由是此花小毒。
一聽有毒,宮人們嚇了一跳,紛紛跪下請罪,儘管誰也不知,千層紅、仙花等皆是子常用之,怎會有毒?
楊氏也頗為詫異,記得從前有段時日子不適,郎中開的方子裡有味葯即是此花,有通經活之效,按說應不傷子子纔是……
但誰也不敢忤逆意,彩娥立刻領著宮們將一應什都端了出去。
暮青又對道:「無需濃妝艷抹,略施脂即可。」
未言禮製宮規,隻福行禮,笑稱遵旨,一切都依暮青之意,薄施,淡敷妝,遠山眉,畫朱,點花鈿,墜東珠,細梳發,綰青。
雲鬢綰就,淡妝暈,燭搖紅,鏡昏黃。小院寒舍裡,紅塵影網羅著一張清絕容,驚艷了夏夜星。
彩娥領著宮們捧冠袍,大齊皇後冠集將作監和尚冠局之能工大匠的畢生造詣,冠上九龍九,「龍」謂之天子嫡妻、儲君嫡母,「」謂之凰來儀,達王道,九德。龍鏨金,嵌翠,龍口銜珠,下垂珠結,口含玉,點翠雲。雲中牡丹十二、金梧十二、寶葉十二、鈿花十二,步搖博鬢左右各六,亦十二數。冠上珍珠之數六千,皆乃東海貢,珠圓無暇,寶如鏡,更有金玉翡翠、紅藍寶珠、珊瑚玳瑁等宮藏奇珍,冠之冠絕古今,工藝之繁登峰造極。
而袍亦集織造府織綉孃的織裁綉技,雲錦霞披,廣袖金墜。裾三丈,金綉日月雲霞,凰於飛。廣袖如雲,織綉九天天闕,四海山河,綴以九彩霞披,佩寶墜,好一派天命玄、降而生瑞之相!
冠霞披穿戴於,暮青起之際,恰是破曉之時。金烏吐輝,濛濛晨灑在暮家小院兒的青瓦上,命婦宮侍們齊伏而呼:「叩見尊,賀尊大婚之禧!」
「吉時到——」這時,禮的唱喝聲在院中響起。
暮青走出閨房,迎著初的晨朝空的主屋一拜,朝雲秋山一拜,再朝鄂族中州方向外公與外祖母的冠塚一拜,而後纔在禮的唱報聲中出了暮家小院兒。
民間巷子窄,鑾車駕進不來,便在巷子口候著。巷子裡鋪上了紅錦,暮青踏著喜毯走出家門,回頭了眼自家的木門銅鎖、灰牆青瓦,而後仰著勁拔的竹梢和淺白的天空,許久後,再朝家門一拜。
今日出嫁,再回鄉時,恐不知何年何月了。
宮侍們列於街巷兩旁,目視著皇後鄭重地拜別家門,而後轉,踏著紅毯向鑾車駕行去。
車駕旁,月殺抬頭瞭天。
暮青行至近前,揚眉問道:「越大將軍這般神,似乎有話要講?」
大喜之日,月殺依舊一臉漠然神,冷淡地道:「末將這般神是在說:蒼天有眼,您總算嫁出去了。」
這老父親般的口吻聽得楊氏和彩娥等人垂頭忍笑,越大將軍自皇後娘娘從軍時就在替陛下心這事兒,今日也算是如願了。
「的確。」暮青掃了眼從鄂族趕回的千名神甲軍將士,笑道,「蒼天有眼,爾等皆在。」
當年陪計殺嶺南王、勇闖天選陣、縣廟屠惡、義保鄂族的將士們,曾以為今日難全,但今日見之,全員皆在,縱有傷殘者,亦是上蒼眷顧,理當拜之!
暮青朝天地一拜,朝將士們一拜,禮畢之後,方纔踏著玉凳霞階,了鑾車駕。
這一天,整個古水縣都醒得很早,城北到南門的長街上滿是送嫁的百姓。天剛明,吉時即到,駕大婚的儀仗伴著禮樂竹之聲,從城北後柴巷外浩浩地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