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齊定安初年,二月二十八日,建安郡主遠走北燕。
破曉時分,姚蕙青戴釵十二,霞披雙佩,著郡主禮服,進殿朝見,拜別帝後。隨後,由侍衛長盧景山率衛隊護著上了候在宮門外的車駕,吉時一到,禮樂齊奏,儀仗浩浩地行過長街,往堤邊而去。
江上,水師戰船已迎候多時,一名男子正憑欄北,姚蕙青落駕登船,見到男子時端量了許久,差點兒沒認出來。
「……季小公爺?」
季延當年被俘,隨駕南渡,到了南興後便被在汴都城中,至今六年寒暑,已磨去了當年的紈絝之氣,腮頜上蓄起了鬍鬚,人看起來沉穩了許多。
「見過郡主。」季延端端正正地作揖一禮。
姚蕙青憑欄南,著汴都宮的方向,半晌,遙遙一拜!
季延的祖父鎮國公乃是燕帝陛下的啟蒙恩師,自小公爺被俘,老鎮國公憂思疾,這兩年臥病府中,也就是熬著一口氣罷了。
姚蕙青原本以為暮青所言之人是盧景山,沒料想見到的人會是季延!大齊與北燕兩國宿怨頗深,為大齊郡主,自願燕,境尷尬,若能將季小公爺帶回去,必北燕的功臣,此功能堵悠悠眾口,能結鎮國公一族,甚至能使燕帝陛下念此恩。
姚蕙青知道,沒有北燕的求親國書,這大齊郡主自己送上門去,說來是有辱大齊麵的,朝中文武對此不可能沒有異議,但帝後對此隻字未提,決事甚快,甚至願放季延——這是送給的嫁妝,一份飽含義的厚禮。
大齊將要遷都,滇州與盛京,江山阻隔,萬裡之遙,今日一別,餘生大抵難再相見了。
姚蕙青跪在船首,與再披戰甲的盧景山一同搖拜汴都宮,直至銅號齊鳴,戰船拔錨,乘著春風白浪向北而去……
六月初一,大齊建安郡主抵達盛京,季延隨同儀仗一起歸來,北燕帝元修親自扶著恩師鎮國公出城相迎,禮象鼓樂開道,文武百相隨,兵衛儀仗浩,盛京多年不遇的盛事令百姓議論紛紛。
當年嫁江北水師都督府的姚府庶去年被赦離京,一年之後搖一變,竟從一介階下囚了大齊郡主,不由讓人嘆人生如戲。
就像鎮國公府的小公爺,當年領著一群紈絝子弟在玉春樓裡和英睿都督對賭,輸得隻剩一條,一群人冒著大雪沿著長街奔回府中,一時被引為盛京怪談。而今,天下早知英睿都督是兒,名揚四海,貴為大齊皇後、鄂族神,季小公爺卻被於汴都城多年,回來時已不見紈絝神氣,而當年常家法的老國公已揮不棒馬鞭了。
人生際遇,是命是運,是禍是幸,誰又能說得清楚呢?
這天晚上,皇帝在盛京宮中豪宴群臣,二更末,宴散人去,酒冷燭殘。集英殿裡,元修扶起季延,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這些年,你苦了。」
季延哂然一笑,「什麼苦?華堂宅,錦玉食,要酒有酒,要人有人,除了不能出府,日子甭提有多逍遙。」
「所以你小子是靠著酒和人把自個兒給熬穩重了?」元修端量著季延談笑間依稀流出的幾分當年神采,笑著問道。
「那倒不是。」季延咧一笑,半真半假地答,「這些年我閑得發慌,靠讀書習武打發時日,把從前祖父命我讀的史論兵書都讀通了。」
元修揚了揚眉,有些意外。想當年,他們一同上學堂,那些書這小子讀不到三句就喊頭疼,翻不到三頁就得逃學,為此可沒挨罰。
冷不丁的,季延忽然斂了笑意,跪下稟道:「大哥,我想去西北戍邊!」
當年他被俘時,大哥尚未稱帝,如今他有幸回來,無論路上聽見多鐵治國的風聲,大哥還是大哥,在他心裡永不會變。
元修怔住,「……戍邊?」
季延道:「我路上聽郡主說了,這些年遼帝西征,遼國疆域日廣,騎軍驍勇,虎視西北,野心。而今,大齊建國,大燕夾在齊遼之間,如不開疆拓土,厲兵秣馬,積蓄國力,不出二十年,邊關必危。」
元修聽笑了,「行啊!看來史論兵書真讀進去了。」
季延道:「那您答不答應?不答應的話,我可學您當年一樣跑了啊。」
「胡鬧!你祖父這些年一直在盼你回來,他年事已高,你若戍邊去,萬一恩師有事,你在軍中,可不是想回來就能回來的,還是先盡孝吧!免得日後見不著了,再生悔意……」元修斥著季延,著殿外,眉宇在昏黃的燭裡幽深玄虛,彷彿鎖著某些陳年舊事。
季延著元修的神,沉默良久,抱拳稟道:「大哥,季家人丁單薄,我自……祖父就盼我才,目送我去戍衛邊疆纔是他平生所願,小弟以為……這纔是盡孝。」
聽聞此話,殿的掌事太監被嚇了一跳,心登時提到了嗓子眼兒——季小公爺今夜是喝傻了嗎?哪壺不開提哪壺,跟皇上辯哪門子的孝道!
季延低著頭,覺頭頂如懸重劍,那落來的目沉凜懾人,不怒而威。
許久後,元修一言不發地出了集英殿,夏夜的風盪起墨的袂,如刀影般揮斬在重重疊疊的宮牆殿宇當中,刀影落下,人也遠去了。
季延沒有起,殿門敞著,唧唧蟲鳴鬧著夏夜,為人心頭添了些許煩。宮人們不敢跟上去,掌事太監憂心忡忡地瞥著殿外,瞥著季延,季延卻毫無悔。
宮裡三更的梆子敲響時,殿三足燭臺上的一支宮燭燃盡了。掌事太監忙命宮去取新燭,無意間瞥見殿外,頓時大驚,噗通一聲跪了下來。
元修上了殿階,到了門外,沖著季延的背影道:「抬頭!」
季延跪著轉過來,把頭一抬,頓時怔住——元修立在殿外,手裡捧著一件銀甲,甲冑上著一張神臂弓!
「到了西北,凡事跟顧老將軍多學著些,切莫急於建功而意氣用事,如若犯了軍規,軍鞭罰,自個兒扛著!」說罷,元修將戰甲神弓往季延麵前一遞。
季延忽然更咽,這甲這弓陪伴著曾經的西北戰神,十年英雄誌,此生報國夢,這一遞,便是託付了。
季延鄭重地接下弓甲,一時間如鯁在,竟說不出半句豪言壯語來。
「去吧!大漠關山,長河落日,去看看!」元修拍了拍季延的肩膀,轉下了殿階,抬手一揮,背影灑,「你比我當年看得,我就在這兒等著你建功歸來的那日。」
季延依舊一言不發,隻是伏而拜,待元修遠去,他起時,已淚灑臉龐。
……
次日,早朝一下,命季延去西北戍邊的聖旨就下到了鎮國公府。元修下朝後未往集英殿理政,而是微服出了宮,往驛館而去。
姚蕙青歸來已是大齊郡主的份,不適合住在都督府,便下榻在了盛京城的驛館當中。
元修未人通報,來到時,花廳裡已擺好了早膳,桌上擱著兩副碗筷。姚蕙青料到他一下早朝就會來,正等著他。
元修邁進花廳,徑自席,一坐下就問道:「怎麼又回來了?」
他穿著燕居服,麵門而坐,夏日的晨渡著眉宇,往日的幽沉鬱氣似乎消解了些,當年的爽朗之氣依稀復見,隻是消瘦了許多。
姚蕙青笑道:「我若不歸,何人伴君閑談古今,飲酒對弈?」
元修笑了,似惱未惱,像是詰問友人,「你哪回讓我喝痛快了?我又哪盤棋贏過你?」
姚蕙青笑而不答,盛了碗桂圓粥遞了過去,這粥補益心脾,養安神,是昨夜就吩咐下去的,他勞傷心脾,思慮過重,當常補之。
元修端起粥來嘗了一口,卻說不出是何滋味兒,半晌後才道:「多謝你把季延帶回來。」
姚蕙青未居此功,「此事陛下當謝都督。」
元修笑了笑,「是看在你的份兒上才放季延回來的,若不是你要回來,季延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歸來。」
當時在船上,阿青提出放姚蕙青和老熊的家眷過江時,他本該提出放了季延。但盛京之變那日,他有愧於,又指明瞭外公中箭之事有疑,他實在沒什麼條件能跟換人了……恩師年事已高,本以為他會抱憾而終,沒料想會有今日的轉機。
看著男子苦的笑意,姚蕙青隻是微微一笑,沉默以對。
兩人枯坐了會兒,元修冷不丁地道:「被你說中了……」
這話沒頭沒尾,姚蕙青卻懂得,回道:「至試過,陛下也算無悔了。」
元修聞言自嘲地笑了笑,「人這輩子,有些事,不為也悔,為之也悔,一生都將刻在心上,至死方休。」
姚蕙青垂下眼眸,又沉默了。
元修看著道:「你……何苦回來?兒長,我此生難再許人,與其在我這兒蹉跎大好年華,何不尋個良人?這世間的好兒郎大有人在,你值得更好的歸宿。」
說罷,他擱下碗筷,起出了花廳,「回去吧!各安己命,勿再牽掛。」
「陛下怎麼就知道我問你要的是兒長呢?」姚蕙青回問道。
元修聞言住步,回頭去,見庭花爛漫,朱門四敞,姚蕙青坐在門,笑中含淚,對他道:「人這輩子,七六慾,兒長隻佔其一。除卻至,尚有至親、摯友、兒、信隨。自都督府的那天起,我就已無至親,陛下也無,那你我何不作個伴,餘生做彼此的至親摯友,相濡以沫,白首不離?」
「……」元修見的出了神,晨輝樹影灑在肩頭,斑斑駁駁,似幻似真。
姚蕙青與元修對了許久,方纔行出花廳,來到庭院,取出封信來遞上前去,「此乃臨行前,都督囑咐我代為轉給陛下的書信。」
元修見信猛然回神,眼中剎那間生出的神采說不清是詫異還是歡喜,他下意識地接了信,想要立刻拆閱,卻又心有憂懼,於是將信往懷中一揣,疾步出了驛館,縱上馬,疾馳而去。
晨風撲麵,市井熱鬧,元修並不知要去何方,隻是縱著馬蹄,一路向南,不知不覺到了城郊。
樺樹林,茂葉蔭,元修勒馬,取出信來,信上封著火漆,他拆了幾下竟未拆開,不由看了眼滿是細汗的掌心,苦笑一聲,在馬背上乾坐了會兒,待心緒平復了些,方纔拆了信。
信一展開,元修就怔住了,信箋甚是平常,其上空無一言——一張白紙。
穿林風盪著袂,白紙在元修手中嘩啦作響,他僵坐在馬背上,許久後,仰頭瞭天。天遠樹高,人生而立,此刻除了坐下戰馬,伴在他邊的竟唯有風聲了。
阿青,你我之間,果真是……無話可說了嗎?
一陣馬蹄聲馳進林中,侍衛們終於追了上來。
元修將信隨風揚去,打馬回頭,揚鞭而去,話音隨著風聲傳侍衛們耳中,「傳旨!著禮部起草求親國書送往大齊,備——立後詔書!」
六月的汴都已了盛夏,江波如鏡,滿城芳菲。
黃梅時節剛過,暮青收到了呼延查烈的訊息。
他去年年初從北燕沂東港的漁村登岸,趁北燕朝廷清算沈黨、皇帝在地方上休養的混時機,一路潛至西北邊關,八月份纔在大遼探的幫助下出了關。出關前,他不準侍衛們再跟隨,侍衛們隻好留在關探聽訊息。
九月中旬,呼延查烈一回遼都就遭到了囚,期間吃了不苦頭。但今年三月,被囚了半年之久的呼延查烈忽然遭赦,而後竟被立為大遼太子,與此同時,大遼改年號為:本初。
侍衛們得知此事後,方纔回來複命。
暮青對著奏本翻來覆去地看了一日,二更時分,步惜歡忙罷政事回寢宮時,見暮青仍不肯把那奏本擱下,不由打趣道:「盼了這麼久,總算有信兒了,怎麼反倒魂不守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