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沙漫漫,駝道蒼茫。
一支全副武裝、大約千人的鮮卑軍隊,于半個月前,從北燕國都燕郡出發,曉行夜宿,西行而去。
西面,與鮮卑人的燕國毗鄰著的,便是匈奴人劉建于數年前趁著北夏之時所立的西涼。
從軍隊出發之日開始,高桓便一路尾隨。
這支軍隊,看起來仿佛是去給鮮卑人在雁門郡的守軍運送輜重,但從它出發之日開始,夾雜在數十輛輜重車中的一輛外觀極是普通的馬車,便是高桓想要接近的目標。
倘若慕容喆所言不虛,長公主確實就在慕容替的手中,那麼比起衛森嚴的皇宮,還有什麼別的地方更能藏人?
他潛燕郡之后,打扮鮮卑人的模樣,憑著純的鮮卑語和闊綽的出手,很快就和幾個時常出賭場的皇宮衛混,相互間稱兄道弟,迂回打聽自己想要的消息。一日酒后,終于從衛口中探聽到了一點消息,道這支從燕郡西去的軍隊,名為運送輜重,實際是個幌子。真正的目的,是為了將馬車里的人送至西涼,給西涼皇帝劉建。
馬車之中,據說是對母子,但份神。到底是何人,慕容替此舉目的又是為何,他們便不得而知了。
鮮卑人的骨子里,便慕強卑弱。慕容替從前取代慕容西做了皇帝,這幾年間,令鮮卑人的地盤不斷擴大,制了西涼國等旁的胡族所建的北方鄰國,鮮卑人對他執政漸漸認可,心態日益膨脹之余,也是知道,與他們眼中真正的強敵李穆,始終還了一場一分高下的戰爭。
闔族之人,對不久前皇帝終于發的侵長安的戰事,報以了極大的期待。
沒有想到,這一場幾乎傾舉國之力,起于潼關,終結于上津口的中原之戰,即便最后借力那千載難逢的水汛,竟也沒有取勝,以一敗涂地而告終。
失敗,并不僅僅現在戰事不勝,不斷后退,乃至最后將以為中心的黃河之南也拱手相讓。更在于北燕皇帝慕容替因此一役,威信掃地。
那衛提及慕容替,語氣本就帶了些不敬,談及他一改從前對匈奴人的強態度,此行以如此的陣仗,只為掩護送人過去,似對西涼有所謀求,愈發牢不停,竟開始緬懷起慕容西在世之時的威猛無敵,言下之意,便是慕容西倘若還在,此仗未必就會輸得如此慘烈。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高桓立刻便聯想到了長公主母子,隨即尾隨跟蹤,想要一探究竟。只是那輛馬車始終被士兵和輜重車牢牢夾在中間,莫說靠近,這麼多天過去,連馬車里人的樣子,都未曾看到過一眼。
眼見離西涼越來越近,再沒幾日,便要抵達兩國界的雁門郡一帶了,他心中焦急不已。當天,恰逢風沙大作,隊伍無法前行,扎營在了一個避風口,是夜便不再猶豫,決定深虎,夜探營房。命幾名隨從在附近等著,自己換上鮮卑軍,伺機潛,朝著營地中心而去。
營房里戒備,每隔一段路,便有夜巡的守衛來回經過。高桓一路躲閃,借著夜和帳篷的掩護,躲過一路的崗哨,漸漸靠近營地的中央。
那里守衛愈發森嚴,幾乎數步一崗。其中一頂帳篷的周圍,更是站著數名衛兵,寸步不離。
一個士兵大約累了,打了個哈欠,回頭看了眼后的帳篷,著鮮卑語,和畔一個同伴嘀咕道:“不過一個漢人婦人,外加一個孩罷了,能出什麼事,天天要咱們這麼守夜……”
抱怨的話語,還沒講完,后那片暗影里,迅速走來一人,抬手“啪”的一下,一記響亮的耳,便扇到那士兵的臉上。
士兵捂臉抬頭,見來的是今夜當值的領隊,急忙捂臉低頭,不敢吭聲。
領隊怒聲厲叱:“你知那婦人是何份?別以為快要到了,就敢懶!那人至關重要!出發之前,陛下曾有話,此行若是有所閃失,莫說你們,連我在,也要以死謝罪!”
衛兵悚然應是。那領隊教訓了幾句,這才轉離去。
高桓在暗,聽得清清楚楚,抑制不住,一陣激。
倘若說,他原本還并不如何確定的話,那麼方才,因了那一段耳的對話,心中的希之火,頓時開始燃燒。
一個份特殊的漢人婦人,加上一個孩,十有八九,說的應該就是伯母母子二人。
他恨不得立刻能沖進去看個究竟,但那頂帳篷周圍,守衛實在森嚴,他尋不到機會能再靠近,只能繼續潛在附近,雙目地盯著前方,希冀能親眼看到里頭的人出來。
仿佛心有所。就在他摒息斂氣等待之時,只見那帳門忽被掀開,從里面彎腰出來了一個人。
月映出了一道纖細的婦人影,孤瘦如竹,腰背卻得筆直。
雖然還隔了些距離,但高桓依然一眼便認了出來。
那婦人,不是別人,真的竟是自己那個已然失蹤了數年,本以為早就不在人世的長公主伯母!
蕭永嘉似是深夜不眠,從帳篷里信步而出,立在帳門口,仰頭,出神般地眺著夜空中的一明月。
近旁幾個士兵見狀,如臨大敵,立刻走來,擋在的面前。
一個會說漢話的士兵開口,命立刻進去。
蕭永嘉神平靜,冷冷地看了一眼圍住自己的士兵,慢慢環顧了一圈黑漆漆的曠野四周,隨即轉,彎腰,影消失在了帳門之后。
雖不過短短一瞥,但對于高桓來說,已是足夠。
他渾沸騰,抑下跳得幾乎就要躍出嚨的心房,慢慢地后退,隨即轉,朝著營地外圍迅速撤離。
就要快要離開之時,突然,猝不及防,從他側旁的一片暗影里,轉來兩個跑來作伴撒尿的巡夜士兵。
“口令!”
士兵看到了他,立刻著鮮卑語發問。
高桓來不及閃避,頓了一頓,迅速看了眼四周。
這里靠近邊營,附近并不見人。
他的腦海里,立刻估量如何才能在不驚人的前提下,在最短的時間里,殺死這兩名突然遭遇的鮮卑士兵,然后迅速離開。
他低著頭,恍若未聞,繼續朝前而去。一只手,暗暗地握了藏在袖中的短刃。
“站住!對口令!”
士兵停住腳步,出警惕的表,再次發問。
高桓眼底掠過了一道殺機。就在他要拔刀之時,突然,后傳來了一道對口令的聲音。
有人趕了上來,快步走到高桓的邊。
高桓到自己那只握刃的手,被對方暗暗地住了。那人又陪著笑,繼續用鮮卑語向對面的士兵解釋:“他是新來的,一心想著打仗發財討老婆,不想被配來和我趕車,心里生著悶氣,腦子又憨蠢,方才剛睡醒,一道出來方便,一時沒記起口令!”
這聲音雖然聽起來很是低沉而蒼老,但在耳的那一瞬間,高桓卻生出了一種似曾相識之。
他心中詫異無比。實在想不出來,此刻,就在敵營之中,怎會突然冒出來如此幫著自己的人。
但對方是友非敵,這一點,完全可以確認。
他立刻松開了按著匕刃的手,順邊這人的口氣,用鮮卑語罵了幾句話,隨即嘟囔道:“早知當兵是來拉車賣苦力的,那日強行綁我,便是拼了這條命,老子也不會來的……”
一戰失利之后,北燕補充兵員,到強征兵丁。巡邏士兵聽他如此抱怨,疑慮頓消,道了聲無事回帳,撇下離開了。
等那兩人走掉,高桓立刻看向邊之人。月之下,站了個和自己相仿打扮的鮮卑低級老兵,佝僂著腰背,影蒼老,半張臉更是被凌須發給遮擋住了,完全看不清本來的容貌。
但是,就在對上對方那雙在月下閃爍著夜芒般的雙眼之時,他的口,猛然再次一跳。
那種微妙的悉之,再次朝他襲來。
他的腦海里,跳出了一個人。
他打了激靈,險些沒有跳起來,就要口而出時,那人迅速看了眼四周,搖了搖頭,低低地道了聲“隨我來”,轉便領著他離去。
高桓心頭砰砰地跳,激萬分,立刻跟著那人,迅速潛出營地,來到了一偏僻無人的暗。
“伯父!怎會是你!”
高桓要向面前這人下跪。
“六郎起來!”
那人直了腰背,聲音也不再刻意低,立刻手,托住了高桓。
站在高桓面前的這個鮮卑老兵,不是別人,正是這幾年間,一直銷聲匿跡的高嶠。
“伯父!你怎了如此模樣……”
一時之間,高桓本無法將面前這個須發凌,滿面風霜、一愁苦的老兵模樣的人,和自己的伯父高嶠等同起來。
他定定地著,眼眶發熱,聲音也隨之哽咽了。
高嶠微微一笑,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臂。
“伯父一切皆好,不必擔心。”
就是這一個微笑,一句話語,讓高桓在瞬間,仿佛又捕捉到了自己伯父往昔的幾分神采。
他終于稍稍安心了些,更知這并非細說舊事的好時機,定了定神,先將自己此行的經過簡單說了一遍。
“伯父,我方才看得清清楚楚!那人就是伯母!”
高嶠道:“我也知曉了。你的伯母和你……阿弟,確實就在此。”
他頓了一頓,閉目,仿佛亦是在平定自己的緒,很快睜開眼睛。
“這些年,我和我派出去的人,尋遍了大江南北,不久之前,才獲悉了這條線索。”
“伯父可知,慕容替將伯母和阿弟送去西涼,意何為?”高桓迫不及待地問。
“我聽聞,慕容喆如今人就被關在長安?”
“是!當日長安城下,叔父和阿兄為是否強攻長安起了爭執,假冒阿妹,仿伯父筆跡,假傳伯父之命,險些釀大禍。本是要殺的,就是從口中得知伯母下落,這才暫時容活命至今。”
高嶠點頭:“這就是了。匈奴皇帝劉建對慕容替之妹很是傾慕,從前曾求婚于慕容喆,慕容喆卻不應。慕容替戰敗,不甘就此作罷,意聯合劉建,東西夾擊長安,這才將你伯母送去西涼給劉建。”
“我知道了!這要想拿伯母換慕容喆!只是以胡人的無恥,我怕姐夫便是送回了慕容喆,他們也不會輕易同時放回伯母和阿弟!”
高嶠眺了一眼遠營房的方向,收回了目。
“六郎,你不必再滯留于此,速速回去,把慕容替勾結西涼匈奴意夾擊長安的消息告訴你姐夫,讓他提早準備。再轉告他,該如何備戰,便如何備戰,不必考慮別的。伯母和你阿弟的事,給伯父。伯父必會將他母子二人救回來的!”
高嶠神不驚,語氣平靜,無任何的發力,更不帶半分信誓旦旦的意味。
但就是看似尋常的如此一句話,從他口中說出,在高桓聽來,卻有如吃下了一顆定心丸,頓時安心了下來。
他點頭:“侄兒無不遵照!侄兒這就回去了。伯父你要小心!侄兒盼著早日能夠見到伯父伯母,還有阿弟一道歸來!”
他說完,向高嶠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轉要走,忽聽高嶠又道:“等一下。”
高桓停步轉頭。見他上前幾步,從懷中取出一張折起的羊皮卷,遞了過來,說道:“這幾年間,伯父為尋你伯母,走遍北方,足跡亦出了關外,間隙便陸續記繪。此雖為草圖,但上頭標識了北燕境各重要的關隘布防與糧庫所在。你帶回去你姐夫,供他作戰參考。”
高桓驚喜不已,回過神來,急忙雙手接過,小心翼翼地藏懷中,恭敬地道:“侄兒代姐夫,多謝伯父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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