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講述完母親的死亡之后,談靜有長久的沉默。過了很久之后,才說:“如果早一點知道這些事,我希自己從來都不認識聶宇晟。”
盛方庭不知道該用什麼話來勸,他只是說:“因為這些事,離開聶宇晟,其實對他并不公平。”
“我那個時候很年輕,才二十歲,遇上這種事,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聶東遠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他只要求我離開聶宇晟。我想,我也不愿意跟聶宇晟再在一起,不然的話,我媽媽的亡靈在地下也不會安寧的。”
談靜眼神凄苦:“只是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我已經到了醫院,打算不要那個孩子,可是躺到手臺上,我又逃跑了。聶宇晟什麼都不知道,我把所有的怨氣都發泄在他上,多麼不公平。可是父母雙親的死,都跟聶東遠離不了關系,若不是他,我媽媽不會死的。”
盛方庭沉默良久,才問:“那麼現在呢?現在你真的打算,跟聶家爭監護權嗎?”
“我一定要爭,我不能失去平平。孩子是我的命,在最開始的時候,在最難的那幾年,我常常都想一死了之。死了就不用這麼多的苦了。可是我舍不得平平,我死了,世上再沒有人像我一樣疼他,他還有病,我要給他治病,讓他好好活著,他還小……”
“你能面對聶宇晟嗎?”盛方庭問,“或許他會希庭外和解,也可能他會撇開律師,跟你私下涉。”
“我不會再見他。”談靜很快說,“如果你能幫我請律師,一切都給律師去談。”
“OK。”盛方庭說,“那麼我介紹律師給你,只要你態度堅決,這場司,有得打。”
東遠集團的法律顧問,辦事當然特別的干凈利落,沒費什麼周折,只了一筆治安罰款,就很快把孫志軍從派出所里保出來了。依著聶東遠的意思,談靜開的條件他們已經辦到了,余下的一切都給律師去辦,但聶宇晟堅持要見一見孫志軍。在聶東遠眼里,這當然是多此一舉。但他向來拗不過兒子的意思,況且現在聶宇晟心神大,心瘁,他也不忍心再給兒子施加力了。他只是堅持在見面的時候,要讓律師同時在場。
“你心腸,人家要是漫天要價,沒準你心一就答應了。律師跟著你,省得我不放心。”
聶宇晟也沒心思計較這些,事發生之后,他的心里一直空落落的,就像是在夢游一樣。談靜跟他說了些什麼,他幾乎都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自己當時非常傷心,也非常絕。事隔多年,仍舊知道他的肋在哪里,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已經可以碎他的一顆心。聶宇晟就不愿意去回想,現在父親堅持,那麼就讓律師陪著吧。
那天在醫院走廊里,聶宇晟本就沒有正眼看過孫志軍,今天見到孫志軍,他不由得很認真地注視著他。大約剛從派出所里放出來,孫志軍上的服不怎麼潔凈,好幾天沒刮胡子,顯得蓬頭垢面的,乍一看,跟街頭的流浪漢差不多。
見到聶宇晟,孫志軍也沒什麼意外似的,就問:“有煙麼?”
聶宇晟了口袋,他雖然偶爾會躲起來兩支,但是上從來不帶煙。還是律師遞了盒煙給他,他給孫志軍,孫志軍老實不客氣,拿了支出來,又問:“有打火機麼?”
律師看了聶宇晟一眼,直接把打火機給了孫志軍。孫志軍點上香煙,狠狠了好幾口,這才說:“瞧這陣仗,你是什麼都知道了?”
聶宇晟不愿意多說話,他只是默默打量著孫志軍。孫志軍撣了撣煙灰,突然“哧”地一笑,說:“看什麼呢?難道從我臉上能看出來,談靜當初為什麼肯嫁給我?”
聶宇晟不愿意問的也就是這樣一句話,他仍舊沒說什麼,只是默默注視著孫志軍。孫志軍又了幾口煙,把煙屁就著桌子按熄了,也不管那煙頭在桌上燙出個白印。他說:“要不是你丫的剛把我從牢房里撈出來,我這會兒就想再給你一拳。有什麼好裝的?要問就問!談靜為什麼會嫁我?不愿意孩子生下來是個黑戶!打聽到孩子出生后,要有出生證明才能上戶口,但是出生證明要有準生證醫院才給開。你知道麼?當時我看一個人個大肚子難的,我就跟說,在我們鄉下,找人就能開到準生證,還可以把準生證的日子往前挪,不過得先領結婚證。談靜起初是不愿意的,可是沒準生證,孩子上不了戶口,以后兒園、小學,哪樣不要戶口?就算是借讀費,也得有個戶口證明他不是黑戶。談靜想了好幾天,這個人,最心了,唯恐將來孩子半點委屈,于是就跟我回鄉下拿了結婚證。”
聶宇晟仍舊沒說話,只是放在桌子下面的手,慢慢又了拳頭。
“那會兒懷著平平都七八個月了吧,記得回鄉下的車上,路不好走,一路顛來顛去,我還真擔心把孩子生在長途汽車上了。回鄉里領了證,還辦了幾桌酒席,都是出的錢,說已經欠了我人了,可不愿意再欠我錢。你說矯不矯?”
孫志軍還在滿不在乎地笑,聶宇晟只覺得心如刀割。他仿佛能看到談靜,那種小心翼翼委曲求全的樣子。他曾經恨過談靜,甚至就在剛剛的一瞬間,他也是恨談靜的,但是孫志軍越是這樣滿不在乎地講述,他越是覺得難。談靜曾經吃過什麼樣的苦,他想都想得到。那時候還非常年輕,剛剛失去唯一的親人后不久,又舍棄了原有的一切,到底是怎麼熬下來的呢?
“后來你都知道了,孩子生下來就有病,談靜把錢全花在孩子上了,到現在也沒治好。”孫志軍突然咧笑了笑,“不過現在你不都知道了?好了,這下子可不用愁了,有你這樣有錢的親爹,還愁什麼?”
聶宇晟穩定了一下自己的緒,才說:“是要求把你保出來的。”
孫志軍又是咧一笑,話語里盡是挑釁:“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老婆對我,沒話說。”
聶宇晟用盡全的力氣,才遏制住自己想要一拳打上孫志軍那張臉的沖。他不愿意再多說,只說:“那你勸一勸談靜,提的要求我們都滿足了,不愿意要孩子,我也答應給一百萬,請放棄監護權吧。”
“什麼?一百萬?”孫志軍似乎沒想明白,過了好半晌,才冷笑了一聲,“姓聶的,你也忒小氣了吧,才一百萬就想把孩子買走?我們費了多心才把這孩子養大,一百萬?誰稀罕!”
“是談小姐要求的一百萬。”律師及時地了句話,“再說聶先生是孩子的親生父親,他有權要求監護權。”
“我跟你說話了嗎?”孫志軍惡狠狠的,“姓聶的,我不管你那有錢的爹怎麼有錢有勢,可是有一條,談靜不愿意的事,我也不愿意。你是平平的親爹沒錯,可是談靜是平平的親媽!一把屎一把尿把這孩子拉扯到這麼大,費了多心你知道嗎?為了這孩子,連頭發都愁白了。現在你突然就冒出來,給錢?給錢就能把孩子給買了去?行,你有權有勢,打司就打司好了,看到了法庭上,問一問孩子,他到底愿意跟著誰?”
他這樣胡攪蠻纏,律師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但是剛要說話,就被聶宇晟阻止了,他說:“是談靜親口告訴我,不要孩子了,問我要一百萬。”
“我才不相信呢!這孩子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把孩子給你,除非自己不想活了!”
說完這句話,孫志軍突然臉大變,站起來就往外走。律師想要攔阻,也被他推了一趔趄。聶宇晟緩了兩秒鐘才想明白,他也變了臉,快步走出去。沒想到剛一出門,就被孫志軍一把拽住:“談靜在哪兒?”
“我不知道。”
孫志軍揮手就給了他一拳,打得聶宇晟一個踉蹌。律師沖過來推開他,大聲道:“住手!”一邊說一邊就掏手機報警。孫志軍滿不在乎,說:“行啊,再把我關起來啊!姓聶的,我早就想揍你了,你再把我關起來啊!你他媽這時候冒出來逞能,跟談靜說要監護權!談靜生孩子的時候大出,差點就沒命了,那時候你在哪里?孩子一落地就是先天心臟病,談靜哭暈過去好幾次,央求我借錢給孩子治病,生平都不肯求人的,何況是開口求我,連命都不要了,沒出月子就想出去打工掙錢,那時候你在哪里?這麼多年來,跟親戚朋友都斷了往來,就因為借了他們的錢還不上,覺得沒臉見人。那麼要強的一個人,那時候你在哪里?姓聶的,今天你冒出來說要監護權,行啊你!有能耐你就再把我關起來,你看談靜會不會把孩子給你!一百萬?你不就仗著有錢嗎?你不就欺負談靜沒錢給孩子治病嗎?要是談靜有錢,能給孩子治病,你看理不理你!你把往死里是不是?欠了你的是不是?把給死了,你就高興了是不是?”
最后一句話,幾乎是吼的了。聶宇晟覺得全的力氣都盡皆失去了,連指尖都發涼。談靜吃過的苦,遭過的罪,從別人的里聽到,是他覺得最不堪忍的一件事。他其實沒有辦法想像,談靜是怎麼過了這些年。連孫志軍都知道的辛苦,而在的心里,自己竟然不堪到了如此的地步,寧可忍一切世俗的苦難,也不愿意向他開口求救。
不,在真的絕的時候,其實也開過口,比如那次問他要五萬塊錢,他卻只給了三萬,還把所有的鈔票砸到了的臉上。當時蹲在地上,一張張拾著鈔票的時候,他就那樣走了,連頭都沒有回。談靜早已經心碎了吧,在命運步步迫的時候。最后在酒店里,問他要十萬塊錢的時候,眼里其實都已經空了,連眼淚都沒有了。
在談靜心里,到底要如何恨他,才會在問他要錢的時候,都如此地不甘不愿?甚至同意讓孩子冒著生命的危險,去做那樣一臺手,也不愿意對他說出實。
到底有多恨,才不愿意他是這個孩子的父親。每次他都不愿意去想,只要一想到,心里就覺得痛不可抑。但是孫志軍的話就像子彈一樣,一顆顆打在他的上,打碎他的五臟六腑。孫志軍這一拳頭揍在他臉上,可是心里卻更痛,痛得他連話都說不出來。
聶宇晟把律師的胳膊拉住了,示意律師不要報警,他什麼也沒說,眼睜睜看著孫志軍怒氣沖沖地走了。談靜在哪里呢?他其實也不知道。他到底做錯了什麼?談靜為什麼要這樣對他?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談靜恨他,這種認知讓他徹底地灰心了。
很長一段時間里,他覺得自己是恨談靜的。恨無地離開自己,恨可以若無其事地嫁人生子。在知道真相的剎那,他恨的卻是自己。現在,談靜了一道傷口,按一按會痛,不按也會痛。為什麼把孩子生下來呢?就為了今天問他要一百萬嗎?
他已經不再對談靜抱有任何希冀了。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想,如果談靜回來,告訴他,是騙他的,從來不想離開他,他都會相信,然后馬上抱住,告訴,自己一直都在等著這一刻,告訴,自己一生一世再也不要離開自己。如今談靜真的回來了,而他和之間,卻似乎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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