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康七年二月初十,神諭旨下至鄂族,神甲軍和慶州軍奉旨死守州門。同日,嶺南軍兵兩國國界。
二月底,大圖新帝聞知南興帝後的旨意,驚鬱難眠,連夜召百殿前議事。
連月來,新朝廷焦頭爛額,傳國玉璽碎了,神印璽也失蹤了,景相曾獻一策,建議新帝直接下旨命鄂族兵馬助朝廷平叛。鄂族四州乃大圖國土,即便旨意上不見神大印,諒鄂族兵馬也不敢抗旨,畢竟國難當頭,不救豈不有失忠義?新帝以為此話有理,哪知剛要下旨,璽碎的風聲便走了,新皇即位名不正言不順,鄂族兵馬自然不認聖旨。
此計不,朝廷唯有遣使向南興求援一途可走,英睿皇後乃大圖鎮國郡主和鄂族神,若肯承認新帝,新朝廷便可名正言順。但英睿皇後被擒之後,大圖在救駕一事上搞砸了,兩國同盟名存實亡,南興不可能答應求援。原本朝廷答應南興帝借道時防備過今日局勢,當時,景相曾擔憂朝廷的算計會被南興帝看破,於是答應借道,賣個人,假若他日北燕帝事敗,朝廷之謀敗,礙於借道的麵,南興帝也得對大圖有求必應。不料機關算計,沒算到南興帝將計就計,在餘鎮以救大圖國門之危的名義還了人,自此兩不相欠。
景相得知南興帝後登船離去後曾悔恨不已,悔當初不該聽雲老之言,可禍已釀,又能如何?如今南興兵國境,借保鄂族行迫之實,朝廷將真相昭告天下,可天下已知新帝之位來路不正,詔書又有幾人會信呢?
朝廷已失去了還英睿皇後清白的時機,可此事做不好,南興是不會來援的,除非大圖有利可獻。
所謂獻利,要麼稱臣獻貢,要麼割讓城池。
南興這些年休養生息,國富兵強,豈能瞧得上貢銀?再說大圖,征兵平叛,軍費之耗頗重,上有百俸祿要發,下有水澇螟蝗要治,國庫裡哪還得出閑散銀子來?
思來算去,求南興來援,唯有割讓城池。
但此事遭到了太傅雲正的激烈反對,雲家出帝師,歷代皆以復國興邦為己任,割讓城池,喪權辱國,豈能忍?雲正怒罵此乃賣國之策,任景相苦口婆心地勸其先破當下困局,始終難其耳。
次日早朝,太傅雲正率族中子弟八人跪於宮外死諫,稱當初英睿皇後分明歸還了大印聖,如今印璽卻仍在其手,必是恃著先帝的信重梁換柱,竊走了印璽。而今南興兵國界,必是想借護鄂族之名行豪奪之實,求援無異於引狼室!與其割地稱臣,茍且安,不如死守疆土,以殉國,名垂萬古,盼君三思。
新帝即位實屬趕鴨子上架,登基之後榮華富貴沒過一日,倒是日漸落絕的境地,地方割據,老臣強勢,孤立無援,四麵楚歌,如今盡天下人恥笑,已經夠屈辱了,老臣竟還以死脅迫,他死守殉國,他豈能不怒?
新帝下了座出了大殿,一路走到了宮門口,當麵痛斥雲老當初之策誤國,如非自作聰明撕毀同盟,何至於令大圖落到今日這般境地?
雲正如蒙大辱,哭訴復國不易,為保帝位而棄國土,必遭後世唾罵。
新帝冷笑道:“朕若留青史汙名,汙名冊上必以帝師雲家為首。”
雲正著新帝涼薄的眼神和絕然離去的背影,仍固執地跪在宮外,直至日暮時分,一隊衛行來,關上了宮門。
殘如,新帝登基時漆過的宮門分外朱紅,夕被厚重的宮門關住,一線殘紅如染的鍘刀般落在雲家子弟上,哢噠的落鎖聲令雲正滿腔的憤慨和委屈化作無盡的悲涼。他心如死灰,朝宮門一拜,由自家子弟攙起,邁起失去知覺的雙往城門而去。
這天夜裡,太傅雲正率宗族子弟八人自盡於都城門,首以白綾懸於城樓上,麵向滿目瘡痍的五州,希以死來喚醒新帝,洗刷雲家通敵禍國的汙名。
新帝聞知此事,命人解下首,追封厚葬,但並無迴心轉意之言,甚至當日深夜便召景相等重臣進宮商議求援之策。
次日早朝,新帝頒布詔書,向天下昭告姬瑤刺駕之罪,贊頌鎮國郡主歸國之際親涉險清剿黨之功,字字懇切,恩之發於肺腑。然而,詔書並未能佈告五州,一些地方州縣接到詔書,剛張出去便被豪強撕毀。無奈之下,使節團懷揣著詔書,喬裝改扮出了都,往南興而去。
芳州乃京畿重地,尚在朝廷的掌控之中,欽州乃龍興之地,雖遍地象卻未氣候,但一進雲州,使節團便被慘之象所驚。
地方府和豪強爭奪壯丁糧餉,致農耕廢弛,民無所食,闔門死者無數,聚眾盜搶者猖獗,兵災匪禍,流民遍野。府囤積糧餉,封了濟倉,一恐殍遍野,臭致疫,又恐兵國境的南興大軍會突然來奪城池,便將大批老弱流民驅趕到了關外,也就是大圖雲州、鄂族慶州和南興嶺南的界地帶,想用流民絆住南興的鐵騎。
使節團喬裝混在流民裡,到了關外,卻沒見到想象中的人間慘象——界地帶上建著貿易市鎮,因戰之故,鎮上早已人去屋空。慶州軍奉神諭旨鎮守州關,任何人都進不去,流民們也沒力氣翻越神脈山,便聚集在了市鎮上。
嶺南節度使烏雅阿吉領著便宜行事之權,見此事態,開了嶺南的濟倉,按南興律賑濟流民,壯者人日一升,者人日半升。市鎮上隨可見分派屋舍的乾吏、巡邏防的兵將、陳設有序的賑濟點,城中甚至劃出了專門的區域安設醫帳,收治病弱之人。鎮子雖由嶺南軍方接管,依照戰時法度管製,但貿易署裡仍有文坐堂,理小小、鄰裡爭吵等蒜皮的事兒。市鎮上秩序井然,流民們拜謝南興兵,遙叩汴都,謝鎮國郡主當初開通商路、興建城鎮和今日庇護賑濟之恩,場麵令人容。
此次出使南興,使節團的正使仍是景子春,雖然此前都朝廷在救駕一事上惹惱了南興,但新帝仍決定派景子春擔當出使大任,因他曾奉旨迎先帝回國,與英睿皇後打過道。
景子春悔當初沒能力勸恩師和父親,而今自食苦果,隻能著頭皮往前看了。
於是,一破爛衫、發灰髯的景子春帶著使節團進了署,遞了憑文牒。南興吏連夜將急報往嶺南,次日一早,一隊騎到了鎮上,將使節團帶往嶺南。使節團一踏南興國界,求援國書就被八百裡加急送往汴都。
五月初十夜,乾方宮承乾殿,帝後正要就寢,小安子匆匆見駕,呈了兩封加急軍報。
此乃來自大圖的求援國書和嶺南的軍急奏,誰都不敢等到明兒早朝再呈奏。
步惜歡拆開閱罷,笑了一聲,遞給暮青道:“你瞧瞧。”
暮青已解了簪束,青如緞,素絹薄,燭下平添著幾分醉人的兒。步惜歡凝神著,見垂眸速覽,眉峰一揚,那卓然拔群的英氣便為這悶熱夏夜添了幾縷颯颯涼意。
大圖的求援國書裡夾著詔書,詔書沒什麼可瞧的,倒是求援國書裡說,想以鄂族四州之稅賦求南興發兵來援。這賦稅不是十年八年的,而是以神在位的時間為期,也就是說,隻要暮青在世,鄂族四州的賦稅就歸南興。
大圖半壁江山數十年的賦稅,聽起來好大一筆錢!
但問題在於,賦稅是取之於民用之於民的,暮青為鄂族神,神大印在手中,鄂族歸執政,賦稅收要用於俸祿軍餉、治水修路、興學鋪設、賑災濟民等等所需,到頭來能有幾個銅子兒進得了南興的國庫?
大圖朝廷開的條件也就是瞧著厚,實則繞了一圈兒,銀子還是會用在大圖上,而南興發兵助人平叛,用著自家將士的命,耗費的軍械糧餉還得從自家國庫裡出,怪不得步惜歡閱罷國書就笑了,委實可笑!
“這是試探,他們想以此為餌引我們開價,兩國談判。”暮青看出了大圖朝廷的心思,但這正是所惱的,“這都火燒房梁了,他們還想談判,是真想亡國嗎?”
暮青在大圖三年,那些復國老臣的迂腐做派,深有,他們八早就商議出了請援的籌碼。至於籌碼是什麼,猜也猜得出來,以他們眼下的困境,除了割讓城池,也沒別的籌碼拿得出來了。
但同樣是割讓城池,由誰提出來,可乾係青史怎麼寫——若是大圖提出來的,史書裡會寫:“割地獻利,賣國求存。”若是南興提出來的,史書裡會寫:“恃強製約,豪奪鄰土。”
那些老臣必然知道南興朝廷不會答應國書裡現有的條件,所以這條件隻是一句暗語,意思是:若不滿意,盡管開口,咱好商量。
他們想讓南興提出割讓城池,一保全自己的後世名聲,二探探南興的胃口。打個比方,假如大圖的底線是割讓三城,而南興胃口沒那麼大,隻開口要兩城呢?那豈不是賺了?所以,不論從哪方麵看,由南興開條件,都對大圖有利。
這都什麼時候了,都朝廷還算計這些!
“我看他們是不急!”暮青氣得將國書拍到桌上,灌了口冷茶,卻毫沒把心火下去。
步惜歡涼涼地睨了宮人一眼,宮人忙把茶盞撤了,提著心卻退而出,沏熱茶去了。
步惜歡這才挪來筆墨,一邊執筆濡墨,一邊說道:“他們想讓咱們開價兒,那就開吧!今夜就將旨傳往嶺南,就命烏雅阿吉跟他們談。他們不急,那就拖些日子,讓他們長一長記。”
暮青正惱著,目落到紙上,頓時一愣!
旨意上隻有一言:護送大圖太後與帝的靈柩來京。
暮青如鯁在,半晌說不出話來,直到見步惜歡擱了筆,要蓋印璽,才攔住問道:“你是不是早就有此打算?”
見步惜歡笑而不語,暮青將嶺南的軍報往他麵前一推,“烏雅在貿易市鎮上打著我的名號賑濟流民,大圖百姓皆‘遙叩汴都,謝鎮國郡主庇護之恩。’你命嶺南兵國境,為的不僅是助鄂族鎮守州關,更是為了替我謀大圖民心吧?”
步惜歡一笑,這才道:“大圖上下都靠不住,隻能為夫手。民心所向,謠言不,唯有大圖百姓信娘子,娘子方能不留冤屈於世。”
暮青默然以對,心頭滾燙。
所以,他一早就有替正名之策,那新帝將真相昭告天下,平反冤案,隻是為瞭解他自己心頭對大圖朝廷的怨氣嗎?
不,他明知新朝廷自保都難,本無力解決此事,所以,他等的就是這個局麵。
大哥遇刺的事是的心結,如今他生死謎,驗或許能有所獲。但若早提出此事,國喪已發,帝陵已封,開陵啟棺,翻檢帝,大圖是絕不可能答應的,將靈柩送來南興更是天方夜譚。所以,阿歡才大圖平反冤案,他等的就是都對此事無能為力,不能以此邀功請援,隻能以割讓城池為條件來求援的時機。
對大圖而言,割地之害不僅有辱國威,有損君臣名節,更貽害無窮。因為一旦要談割地,最現實的問題就是割哪兒的地。鄂族之權在手中,都朝廷能做主割讓的唯有與嶺南接壤的貿易市鎮和雲州地界。九州領土,皇權**之地隻有五州,再割讓幾座城池出去,還剩多大國土?大圖本就擔心南興會借神權柄之便竊奪鄂族,如再割讓城池,能不擔心此後國力衰弱,終有一日會被南興所亡嗎?
大圖君臣必是有此擔憂的,隻不過目前別無他法,隻能先解當下的困局,保住朝廷,再圖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