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旨!”皂吏奉上驗箱,老仵作當眾開箱取尺,往知縣呂榮春麵前的那木上一量,高聲道,“經量,長七寸有七!”
呂榮春猛然盯住子,聽見大堂裡嗡的一聲,人言鼎沸!
食客們不顧帝後大駕在此,頭熱議,神震驚。
春闈士子韋子高竟是遭人謀害的!行兇者是誰似乎不難猜測,但府查案為何敷衍了事?這其中莫不是有何勾當?莫不是……與科考有關?
自朝廷頒布科考取士的國策以來,舉國興學,文風大盛,不論士庶,天下間不知多學子寒窗苦讀,盼憑科考走仕途,一展抱負。今年乃首屆春闈,天下矚目,誰能料到尚未開考,鎮縣便出了這等案子?此案若真與科舉有關,怕不是驚天醜聞?!
食客們瞄向帝後,見聖上聽著審,波瀾不興,喜怒難測。
暮青道“案發當日,韋子高在窗邊遇襲,兇正是窗。行兇者盛怒之下傷人,濺出窗子,留在了窗外的酒旗上。隨後,韋子高負傷奔逃,卻不料失足倒滾下樓梯,後顱再重傷,方致當場殞命。而今,骨、兇、驗狀、人證、證俱在,呂知縣可有話講?”
呂榮春戰戰兢兢地道“微臣疏忽,微臣有罪!”
暮青問“那馮文栩有重大嫌疑,此人現今何在?”
呂榮春支吾道“回皇後孃娘,進……進京趕考去了。”
暮青毫無意外之,隻是轉頭向了步惜歡。
步惜歡氣笑了,下旨道“即刻拘回!朕聽說今年鎮書院共有三名學子了春闈,那同馮文栩一同進京趕考的,……”
刺史李恒心裡咯噔一聲,鎮書院今年有幾名春闈學子,聖上竟然知道!他窺了眼龍,忽覺驚悸暈眩,冷汗直冒——帝後本該在大駕之中,卻忽然提前微服而至,且剛巧下榻在案發的酒樓中,還包了學子聚宴的那間雅間兒,這一切難道是巧合嗎?若是巧合,方纔帝後閱看案卷時可毫無驚訝之,難道是……
李恒正猜測著,暮青道“王進才。”
步惜歡道“一併拘回!那日同宴的書院學子還有哪些人?即刻傳來!”
這旨意沒說是下給誰的,李恒不敢再裝啞,戰戰兢兢地道“微臣領旨!”
“這差事讓馬常郡去辦吧,朕還有別的事兒問你。”步惜歡看了眼關州總兵馬常郡,待其領旨而去,才倦倦地問道,“鎮知縣說自個兒罪在疏忽,你呢?你可有何話對朕言講?”
李恒聞言惶恐至極,卻仍存僥幸之心,避重就輕地道“仵作復檢敷衍了事,乃微臣治下不嚴之過,微臣有罪!”
步惜歡嗬了一聲,對暮青道“你聽聽,一個治下不嚴,一個辦案疏忽,朝廷的俸祿養了一幫懶蠢吏,他們這哪是請罪,是在當著鎮百姓的麵兒罵為夫識人不清、朝廷用人不明啊。”
暮青哼道“他們可不蠢,罔顧人命,鉆營結黨,禍春闈,欺君罔上,這哪是蠢材能乾出來的事兒?你識人的眼好著呢!上至朝廷,下至地方,盡委任了些乾吏,是他們自個兒沒將一才學用在正途上,豈是你的過錯?”
此話包羅甚多,唯有步惜歡彷彿置罐,餘者皆如聞春雷,刺史李恒與知縣呂榮春更加如遭萬刀穿心!
步惜歡睨了眼街上,眸中的涼意便替了繾綣之,“李朝榮,把那些件扔給他們瞧瞧。”
李朝榮就在門邊,他修養好,沒真扔,隻是從懷中取出兩封信遞給了李恒和呂榮春。二人接信,莫說開啟,剛瞥見封字兒便啊了一聲,兩手一抖,信嘩啦啦地撒在了地上!
食客們不知所謂的“件”是何,也不敢張,就隻見宮人端著茶水呈到了帝後麵前,聖上漫不經心地品起了茶,竟再未開口。
時間就這麼流逝著,街市上靜如死水,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陣馬蹄聲從街尾而來,頃,關州總兵馬常郡前來稟道“啟奏陛下,鎮書院的學子們帶到!”
稟罷,隻聽一陣呼喝聲,五個學子被關州兵押到酒樓門前,慌張見駕。
步惜歡正擱茶盞,聽見見駕的聲音頗為年輕,手微微一頓,落盞之音便沉了幾分。他抬起眼簾向街市,目落在州縣吏上,慵懶的腔調裡亦添了幾分涼意,“讓你們瞧瞧,怎不開啟?”
“陛下!臣……臣……”李恒和呂榮春若篩糠,都不敢麵前撒落的信。
“朕讓你們開啟!”步惜歡忽然抬手將茶碗砸了出去!
那茶碗磕在門檻上,啪的一聲碎了渣,熱茶濺到李恒和呂榮春上,二人挪都不敢挪一下。
龍震怒,食客們噤若寒蟬,卻都把耳朵豎得直直的。
步惜歡了二人片刻,目一越,落在鎮書院的五名學子上,涼涼地道“鎮學子可真朕刮目相看,都是二十出頭的年紀,眼見著同窗遭人毆打,失足摔亡,竟還能眾口一詞,串供作偽,這分鎮定自若、毒辣心計,怕是令天下多年學子自愧不如啊!”
說話間,步惜歡一拂袖,供詞乘風而起,落葉飛花般削過李恒和呂榮春頭頂的烏紗,輕飄飄地落在了五名年輕學子麵前。
學子們早在茶碗摔在門口時就被震碎了膽魄,耳聞帝音,眼見供詞,霎時心防俱崩,紛紛奏事。
“啟奏陛下,學生等人是說了實的,奈何知縣大人恐嚇迫,不得已……改了口供!”
“知縣大人說,今年乃首屆春闈,朝廷必定視之甚重,此時出了學子鬥毆致死的醜事,朝廷恐拿書院開刀,嚴辦此案,以儆效尤,到時必將連累師長同窗。學生等人實未料到慶賀宴上會出人命,害了子高兄已是悔恨不已,豈敢再連累書院的師長同窗?”
“學生謊供作偽,自知有愧於子高兄,願擔罪責,叩請陛下莫要降罪書院,此事與書院毫無乾係啊!”
“學生也願擔罪責!”
“學生也願!”
聽著學子們的請罪之言,韋家人怒目向知縣,知縣虛無力,汗如雨下。
暮青問道“你們方纔說鬥毆,韋子高與何人鬥毆?”
學子們忽聞子的話音,不由噤了聲,稍一思量,也就曉得問話之人的份了——是皇後孃娘!那位斷案如神,問政淮州,提出賑貸之策,平定嶺南之的英睿皇後殿下,回來了!
一名學子道“回皇後孃娘,是文栩兄。但……但鬥毆是知縣大人的說詞,其實不是鬥毆,事隻是源於幾句口角之爭。子高兄與文栩兄皆是才學出眾之人,平日裡在書院辯議時政時便常有政見之爭,故而兩人常有爭執,但皆是文鬥,那日興許是因為喝了酒……文栩兄被言語所激,便拿窗砸破了子高兄的頭。”
又一名學子道“正是如此!學生等人當時驚怔住了,尚未有所反應,子高兄便奔出房門,隨後就……事發後,文栩兄也甚是驚慌,而後便說子高兄是摔死的,並非他打死的,求學生等人念在同窗的分上,莫提他行兇一事,當時沒人答應,可後來聽知縣大人說此事會牽連書院和眾多同窗,學生等人才……”
話到此,韋子高遇害的前因後果皆已明瞭,暮青看向步惜歡,步惜歡道“鎮知縣,你弄命案,禍春闈,可知該當何罪?”
呂榮春惶恐至極,這才道“啟奏陛下,微臣……微臣……微臣不敢禍春闈,都是、都是奉了刺史大人之命!”
“你!”李恒大驚,斥道,“休得胡言語!難道不是你擔心此案會連累你的烏紗,寫信給本求保嗎?”
“下是求保,求的是萬一朝廷嚴辦此案,問責於下,還刺史大人向朝中言幾句,可州衙仵作來傳的話卻是以意外亡論。”事到如今,呂榮春隻能顧自己了,他高聲道,“啟奏陛下,微臣絕無半句虛言!案發後,那馮文栩曾蠱微臣,稱今乃首屆春闈,朝廷必嚴糾風紀,若知學子毆鬥之事,恐會問責知縣,反正韋子高是意外摔亡,何不將毆鬥之事抹去,放他進京趕考,如若高中,必將圖報。微臣的確有此擔憂,但知春闈乾係重大,不敢弄命案,便急稟刺史大人求保,是刺史大人命人傳話說此案要以意外亡論的,求陛下明察!”
“陛下!微臣……微臣……”李恒支吾作態,卻難以辯白。往來信件就在眼前,其中勾連明明白白,何從狡辯?
步惜歡道“李恒啊李恒,你二十五歲為,從一縣書吏乾起,而今至一州刺史,整整三十年!論興農治地,你是好手,經驗老道,政績斐然,朕本想待你任期滿後便調你到朝中司屯田要事,你卻在朕親征的節骨眼兒上暗通禮部,結黨弄權!見信之時,你可知朕心之痛?!”
李恒一驚,後脊發涼——聖上竟明言禮部,莫非真要辦閻侍郎?
聖上頗閻侍郎之才,方纔命他宣讀信,他曾琢磨著此並非聖意,琢磨著帝後微服而至,當街公審,興許隻是擺個姿態,並不會一查到底,畢竟閻侍郎在朝中乃是聖上製衡寒門勢力的一顆要棋,為了一介春闈士子之命而廢此要棋,豈不因小失大?
但如今聽來,君心難測,是他猜錯了,聖上是起了肅清之心啊……
正想著,隻聞帝音迎麵而來。
“大興與大圖,兩國為鄰,結為盟友,鄰國之安定乾係重大。當年,皇後離開時,朕曾問,何日方能長相廝守?皇後答‘國泰民安時。’那時朕與皇後皆未料到,此一分別,便是五載。這五年寒暑,皇後遠居神殿,朕亦勤於政事,為的皆是當年之願。科舉取士乃國之大計,朕臨行前夕特意將春闈之事托付給信重之臣,而禮部侍郎,朕欽定的春闈主考,竟趁此時機鉆營結黨,敗壞國策吏風,若非朕與皇後及時歸來,撞見爾等醜事,他日毆殺同窗之徒仕為、鉆營弄權之輩朝治國,豈不是要構陷同僚、結黨營私、賄朝綱、禍國殃民?!”步惜歡來到門口,睨著門前跪著的州縣吏和眾學子,目沉痛。
學子們痛哭流涕,知縣呂榮春伏低噤聲,李恒呼道“臣有罪!”
“你是有罪。”步惜歡長嘆一聲,對左右道,“摘了他的烏紗,去了他的朱袍,隨駕押解進京,與大理寺與刑部會審,徹查此案。”
李朝榮領旨,即刻率侍衛們執行。
步惜歡淡淡地睨了眼若篩糠的呂榮春,“鎮知縣,弄命案,為不仁,革職抄家!鎮縣酷吏視人命如草芥,一併革職嚴辦!”
眾人在街市上跪了半上午,雙早已沒了知覺,被侍衛們一併拿下時,皆虛而倒,連句求饒的話都無力多言了。
人一拖走,街市上便隻剩下老仵作、鎮學子和韋家老小了。
步惜歡著學子們道“鎮書院學子五人,朕念爾等尚知廉恥,隻因涉世未深才人蠱,故而網開一麵,不問刑責。但謊供作偽,混淆視聽,終究罪責難恕,革除爾等學籍,永不仕,爾等可心有不服?”
學子們被押來見駕時就已猜到事敗,他們皆知朝廷律例,在命案當中謊供作偽,罪當發配徒役,此案關乎春闈,已夠得上罪加一等了,如今免於刑責,實屬聖恩浩。隻是對於文人而言,革除學籍,永不錄用,委實比罪責加更為殘酷。
但又能怪誰呢?一失足千古恨罷了。
“學生等……心服!”學子們於抬頭,更恥於辯白求饒,紛紛哭謝聖恩,淚灑街市。
步惜歡聽著哭聲長嘆一聲,絕然而回,親自將韋父攙起,說道“吏不仁,令百姓遭難,乃朕之過,朕有愧於民。”
韋父寵若驚,惶然地道“陛下,草民……草民沖撞儀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