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讓我看看。”
“……娘子先讓為夫瞧瞧,可好?”
“好。”
風推高帆,浪移船山。海麵上,百餘戰船拱衛著壯闊如樓的寶船迎著繁星東行,華艙外,神甲侍衛們麵海而立,個個賽礁石。
侍衛們瞅著海麵,跟隨大帥魏卓之來請安的海師將領們卻不知眼往哪兒瞅,個個恨不得風浪再大些,好把不該聽見的從耳旁吹開,可越是這種時候,人的耳力就越是邪門的靈敏。
窸窸窣窣的聲響從門兒裡傳了出來,同時傳出的還有聖上低啞窘迫的咳聲。
“咳!為夫想瞧的是娘子的手傷,娘子且慢寬……”
“哦。”窸窣聲未止,皇後道,“無妨,寬都寬了,一起瞧吧。”
海師將領們麵紅耳赤,一齊把魏卓之拽到一旁,低聲道:“大帥,咱明日再來請安不嗎?帝後久別重逢,正忙著呢……”
魏卓之倚著欄桿笑道:“明日再來豈不無禮?”
“那在此聽墻腳就有禮了?”
“這可是聽帝後的墻腳,鬧不好要殺頭的!”
“是啊,大帥!這可跟咱們當年聽您和夫人……”
啪!
話沒說完,魏卓之不知從哪兒出把扇子來,抬手就往那將領的腦門兒上敲了一記。
副將朱運山回過味兒來,問道:“我說大帥,你不會還記恨當年末將等人鬧房的事吧?”
夫人乃蕭大帥的孤,當年大帥和夫人親,將士們甚是雀躍,房就鬧得狠了些。事後夫人惱了,罰大帥睡了三個月的廂房。那三個月,大帥練兵可狠了,使的是當年皇後孃娘練江北水師的法子,故而海師將士們雖未見過駕,但對威可都畏懼得很,聽皇後孃孃的墻腳誰知道會慘啥樣?早知道大帥會這麼報復他們,當年打死也不湊那鬧房的熱鬧。
“大帥,末將幾個可都上有老下有小,您行行好……”
“就是就是,按朝規禮製,末將等人職低微,無召不得覲見。您是大帥,您先請安,若有宣召,再傳末將等人。”
“末將等人就在下麵候著,隨傳隨到!”
眾將領邊說邊退,退了幾步,逃下樓梯,往甲板上去了。
魏卓之倒沒攔著,麾下將領退下之後,他搖著扇子瞥了眼屋裡,丹眼中的笑意慢慢斂去,添了幾分憂。
海霧散盡,夜浪漸高,屋裡,珠簾輕撞,撞碎了西窗燭影,錦帳華榻、梨木地板、雕案駝毯、珊瑚玉杯,皆被水波般的珠攏著,明波瀲灩,幻若龍宮。
榻前,腳凳上擱著銅盆,水已微微見紅。一件喜服被棄在地上,上頭扔了兩塊帕。
暮青裹著龍袍坐在榻邊,寬大的紅袖顯得手腕格外白細。步惜歡坐在一旁,低頭為塗抹著藥膏,燭影珠映在他的眉宇和指尖,窗外是寂寂深秋,屋裡卻似落了人間春天兒裡。
暮青看著步惜歡,看著看著,就出了神。一別五年,此刻如若醒來,覺知一切是夢,也是信的。
“可疼?”這時,他的聲音傳來,告訴所見非夢。
“疼。”暮青的手心裡滿是縱橫錯的割傷,幾道頗深的傷口紅腫可怖。疼,卻沒有當年剃療傷時疼,能忍,卻不願忍,因為此刻有人疼惜。
步惜歡的力道果然又輕了幾分,指尖及的傷口,似雪羽撓著掌心。
“還是疼。”暮青的眉頭明明舒展開了,上卻道,“看樣子我的手要廢幾日,所以你就別勞我手了,自己寬如何?”
“傷口雖深,萬幸未傷著筋骨,娘子能不能不咒自己?”步惜歡低著頭塗抹藥膏,語氣頗淡。的手曾燙傷過,雖經用心養護,掌心仍留了一片淺淡的疤,而今傷上加傷,看著這傷,他忽然有些惱悔,惱當年答應離開,悔今夜放元修離去。
男子的眉心鎖著,鎖住了燭珠影,也鎖住了苦悲憂愁,待抬眸時,惱意斂去,眸中已盈滿笑意,“娘子替夫寬別有一番趣,既然有傷在,不妨養傷為先,待傷養好了,一切花樣兒任由娘子,可好?”
“……”暮青語塞,一口氣險些悶在口,論四兩撥千斤的本事,還是不及這廝。
然而,越是看著他眼中剋製的意,聽著他百般推拒的言辭,越是明白他有事。他這麼瞭解,一定知道他越是如此,越能猜出他的出了問題,可他寧肯如此也要攔著,隻能說明他更擔心看見那衫之下的景象。
那景象,一定是難以承的。
“阿歡……”暮青的目落在步惜歡手上的那盒三花止膏上,艱難地問道,“大哥真的遇刺了,是嗎?”
事發至今尚不足月,在江上度日如年,這個問題已問過無數遍,在元修口中聽不到真話,而今開口再問,卻已不需要答案。
暮青看著止膏,眼前浮掠影,恍惚間回到了離開都皇宮的那夜,又恍惚回到了當年到義莊尋父的那夜,爹爹上蓋著的草蓆和、草蓆下出的那雙腳和大哥那夜在殿外廊下朦朧的笑容織在一起,分不清當年今日,是幻是真。
正當暮青陷在回憶中不能自拔,忽覺有人將擁了懷裡。
步惜歡輕輕地著暮青的背,慢條斯理地道:“大圖長公主刺駕弒兄一事是延福宮宮人和林衛親眼所見,事後姬瑤負傷闖廢帝宮中,挾持廢帝前往天牢營救藤澤,這一路上皆有衛跟著,應是不假的。聽說是景子春負責置此事,卻不慎被二人雙雙逃了永安渠中。二人是否尋獲,至今尚無訊息。據監察院傳回來的訊息,姬瑤刺駕,巫瑾遇刺,此二事皆可信,但駕崩一說尚且存疑。”
“……存疑?”暮青一愣,猛地抬頭看向步惜歡。他的話,信,隻是這段日子以來,種種跡象皆表明朝廷無主,此刻聽見存疑之說,著實令意外,“宮人、侍衛皆親眼見到天子遇刺,為何駕崩一事會存疑?莫非……沒人親眼看見天子駕崩?”
“的確如此。”步惜歡重新把暮青攬了回來,一邊著一邊說道,“據說,延福宮火起之後太後便封了門窗。即是說,宮侍們隻見到了天子遇刺重傷,而未見到天子駕崩。待火撲滅後,殿的兩已經是焦了。”
“……”
“既無人親眼目睹太後與天子駕崩,也麵目不清,駕崩一事很難說毫無疑點。你斷案無數,理應知道,這世間之事即便是親眼所見也未必為實,何況是未見之事?”
“……但你的蠱毒發作了。”暮青枕在步惜歡口,聽著他時沉時虛的心跳聲,把滿腔悲痛都掩在了低垂的眼底。
若事果真如阿歡所言,單從證據上來講,的確不足以斷定姨母和大哥已然故。但朝廷無主、大圖、阿歡蠱毒發作,皆是事實。如果說無人親眼見到天子駕崩,延福殿的兩焦就有可能不是姨母和大哥,那麼宮侍親眼見到天子重傷和阿歡蠱毒發作的事實也同樣能說明兩焦就是姨母和大哥,且後者作為佐證更為有力一些。
阿歡不可能不明白哪個可能更大些,隻不過是存心安罷了。
“巫瑾重傷,蠱主是他,他傷得重,我蠱毒發作也不足為奇。監察院已盡力在都搜羅可靠訊息,大圖當頭,院子裡的人容易行事,延福宮中的訊息不日定有奏報。娘子莫要憂思過重,事尚有出現轉機的可能,你我歷經大風大浪無數,相信天無絕人之路。”步惜歡順著暮青的青著的背,而緩,像是要將的每一青、每一寸骨都印掌心,永刻心頭。
暮青聞言,淚水奪眶而出,“天無絕人之路?我不知道你竟信天了。”
他六歲登基,外戚攝政,母妃被害,父王懦弱,六親無靠,十七歲起就背負昏君的罵名,忍籌謀二十一載,何時信過天?這一回竟要信天命了,可見所謂的轉機是多麼渺茫。
“若無轉機呢?你能製蠱毒多久?”暮青問。
步惜歡未答話,隻是把暮青擁得了些。暮青聽著他陡然沉急的心跳聲,不敢相,隻是等著。等了許久,聽見一聲長嘆,他近乎平靜地道:“三年五載總是能撐得住的。”
三年五載?
暮青本已有心理準備,在得知兄長遇刺之時,就知道失去的不隻兄長,終將失去的還有此生至。隻因當年大哥說過,阿歡的功法可製蠱毒,便一直存著僥幸的心思。直到夫妻重逢,直到聞見那熏香,直到阿歡百般推拒,知道該是麵對的時候了。可回想阿歡在城門外尚能用武,此刻亦談笑自若,難免有些期待,想著若上蒼不肯許他們一生相守,縱是半生也無怨,卻沒想到他的時日竟然隻剩三年五載?
暮青腦中一片空白,待回過神來時,已坐了起來,不顧步惜歡的阻攔強行扯開了他的襟。隻見襟下,那明潤如玉的膛上佈著青黑的脈絡,如同以活人的織了張網,網中有塊瘤,許是步惜歡的緒陡然生變,那瘤忽然了,順網而上,向著心脈鉆去!
步惜歡的麵倏白,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蹙。
“婆婆!婆婆可在?”暮青跳下床榻,不顧披發赤足衫不整,一邊呼喚梅姑一邊往外奔。
步惜歡要攔,奈何蠱毒發作,急之下,心脈奇痛,不由悶哼一聲。
“阿歡!”暮青聞聲折返!
萬幸的是,這時屋外傳來了魏卓之的聲音,“微臣即刻去請!”
……
此前登船時,暮青因擔心襄助回國的武林義士們會遭大圖朝廷迫害,故而說服眾人隨軍前往南興,日後觀大圖局勢再做打算。梅姑本有回鄂族之意,奈何暮青親自下馬禮拜,說有要事相求,這才上了船。
有何事相求,暮青並未當眾明言,梅姑本以為帝後重逢,近日必定膩在房中,不會宣見臣屬,不料夤夜時分,大帥魏卓之便來匆匆來請,口稱十萬火急。
梅姑沒問緣由,更目無軍法令,一出房門就縱而去,灰雁般自重重衛的頭頂上掠過,人未到,風已起,房門一敞一合不過眨眼工夫,門掩上時,房中已傳來梅姑急切的詢問聲:“主人?”
暮青撥開珠簾行來,嗓音得極低,“婆婆,請隨我來。”
暮青在梨木地板上赤足行走,腳步放得極輕,到了榻前,攏開半麵錦帳,轉頭看向了梅姑。
步惜歡正調息著,那蠱息製,已經安分了些,但與此前相比,已離心脈近了寸許,也大了些許。
看著那跳的瘤,暮青就像看著自己的心,半句解釋也無,相信梅姑一看即曉。
梅姑大驚,“蠱?!這……這是鄂族傳的蠱!主人,陛下怎會……”
話未問完,梅姑就已思量過來,口中罵了句混賬,匆忙道:“主人,先容老奴助陛下療治!”
“有勞婆婆。”暮青朝梅姑深深一禮,擔心自己杵在榻前會令二人分心,於是垂下錦帳退至簾外,盤膝坐下,對帳枯等。
這一生,似這樣煎熬的夜晚已歷經數回,可時間從不會因此走得快些。暮青坐在暖白綿的駝毯上,沐著珠簾瑩白細碎的,隨著海浪沉沉浮浮,好似此生仍是羈旅之客,時安穩,幾年歡愉,不過是前生羨而不得的大夢罷了。
的目緩緩地從錦帳上移到窗上,朱窗未啟,星月雲海皆不可見,暮青卻仍然著天,要一直看著這天,看它會不會一直黑著,直到海枯石爛,地老天荒。
可等來的終究不是海枯石爛,不過是日月鬥轉,夜盡天明。
天終究還是亮了,一熹微的晨從海上照來,照亮了暮青的眼眸。那眸明澈無波,不見悲怨,能見到的唯有山石般的堅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