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孤栦搖了搖頭道:“在他面前你已經足夠卑微了,爲了他捨棄了珍貴的皮、尊崇的份、家人和朋友,若是報恩,這些也夠了。”
九閉眼道:“捨棄這些,只是爲了我的私慾,這同報恩卻不能混爲一談。”良久,又道,“你說得對,若帝君下界的是一個影子,這不失爲一個好時機,帝君既然瞞著衆仙,他在哪異界我還是不要知道爲好。你不妨將我的影子也拿去,做一個魂魄,投生到他所在之。我希這一次,我的影子可以代我好好地報恩,他有危險的時候就去救他,他想要什麼,都幫他得到。”
謝孤栦手牽過酒壺道:“他想要什麼都幫他得到……若是他未得到想要的,這場報恩依然不呢?”
九遠著月下靜寂的遠山道:“你不是說三十年後帝君會以本投生到凡界?若此次仍不,屆時我去求求司命,問清帝君他投生至何地何人家。”輕聲道,“三十年,我想那時候我見到他,一定不會再像現在這樣沒用吧。”
謝孤栦喝著酒溫聲道:“好,將你一半影子給我,論這個恩是否報,屆時我都告知你一聲。”
月朦朧,鳥朦朧,鏡中景在一派朦朧中幻作一個青天白日,梵音谷中阿蘭若降生,後事在鏡中一一呈現。阿蘭若魂飛于思行河畔,鑄魂的影子重歸於幽冥司謝孤栦手中時,亭中沉曄踉蹌而去,蘇陌葉未阻攔,他要去何,他也未打探。
沉曄是個聰明人,想必已猜出他是帝君的影子,亦看出阿蘭若是九的影子,兩個影子,他們的人生不過他人命途中一段可有可的消遣,任誰被告知此事也未打擊。且,正如帝君所說,阿蘭若再不會回來了。
而爲何上沉曄,要救沉曄,論沉曄想要什麼都盡心讓他得到,蘇陌葉終於明白,因出生便是爲他而來,註定一生爲他。他不知沉曄想著什麼,他失神離開時面十分痛苦,他不忍問。
沉曄離去,帝君也並未加以阻攔,毋寧說阻攔,帝君其時凝目只瞧著鏡中,像並未注意到他。帝君蹙著眉,他不大清楚帝君神中是否含著哀傷,他從未見過帝君這個模樣。
蘇陌葉想,一面鏡子,不過是個死,卻照出各人悲愁。
須臾,鏡中現出謝孤栦再次踏青丘,往生海畔與九對坐而飲。
清風微涼,九提壺斟酒道:“我的影子可有好好履的職責?帝君的影子想要的東西,我的影子可否已幫他得到了?”
謝孤栦接過酒杯嘆息道:“並沒有。他想要的東西,到死都不曾明白。
這場報恩並未如我們所料有個終局。”
九一頓:“……死了?這麼說報恩又失敗了?看來不得不找個黃道吉日去求求司命。”
謝孤栦飲過一杯,取過酒壺自斟道:“此時再見帝君,你已不覺爲難了?”
一朵雨時花飄落九指間,垂頭清淡一笑:“心傷這個東西,時間長了,自然就淡了。我從前不信你,此時卻覺你說得對。屆時凡界相見,不過報恩二字。或許終有一日,我與他能在天庭相見,可能是在個什麼宴會上,他是難得赴宴的尊神,我是青丘的九,而我在他眼中,也不過是個初見的小帝姬,我同他的前緣,不過就是我曾經那樣喜歡過他,而他從不知道罷了。”
東華一震,第一次見他,是在琴堯山上,而他第一次見,卻是在兩千多年後的往生海畔。說終有一日,也許他們能在一個什麼宴上相會,說得不錯,後來他們在姑姑的婚宴上相見,差點兒將一個花盆踢到他頭上。他令傷心了許多年,但那時候,的臉上卻看不出什麼,做得像是第一次拜見他的一個小帝姬,聰明,活潑,漂亮。
妙華鏡已靜了有些時候,帝君卻遲遲未出聲。蘇陌葉道:“帝座。”帝君的目不知放空在何,仍未出聲。蘇陌葉上前一步,再道一聲:“帝座。”
帝君像終於回過神來,看了他片刻,方道:“你第一次見小白,是什麼時候?”
蘇陌葉有些詫異,可能方纔鏡中所現,九的話令帝君傷懷,想起了什麼才問他這個。但這個問卻不好答,他遇著九是在折上神的十里桃林,且二人是私下裡得了個見面的機緣,並非世家正統的結。若照實答了,說不準帝君以爲他對九有什麼,這個不妥,若此時瞞了,倘往後帝君得知,說不準以爲他所以瞞乃因他的確對九有什麼,也很不妥。踟躕片刻,又覺得帝君他並未拘泥他們相見的形式,問的只是時刻二字,遂謹慎道:“大約千年前罷,只是意中見了殿下一面罷了,帝座問這個,不知……”
東華的目凝在懷中睡的九面上,空出的手在九睡得有些泛紅的臉旁,蹙眉道:“若想要見你們,都可以很見到,喜歡我,想見到我,到太晨宮中做宮婢四百多年,我們卻沒一個照面的機緣,照理說,我們的相見不該如此困難,依你之見,這是爲何?”
蘇陌葉記得,九當初同他訴這一段時,用的是緣兩個字。彼時他並未將這兩個字當真,他一向覺得,所謂緣,應像他同阿蘭若這等郎有妾意的才緣,而九同帝君未曾嫁娶且各自屬意,只是因世事難料有些蹉跎罷了,怎能緣。然今日帝君這一問,卻讓他有些思索,斟酌道:“殿下曾道,許是同帝座緣,但臣下以爲,不過是殿下因有些辛苦,爲放棄找的一個藉口罷了,當不得真。”
東華擡起的左手間結出一個印伽,道:“小白說得沒錯,或許的確是緣分作祟。”話間忽有陣風席地而起,亭上青瓦響個不歇,九被帝君單手護在懷中,仍沒有睡醒的徵兆,而中天的月竟陡然拉近,月前橫出一座巨石,一位鬚髮皆白的老仙者倚在巨石旁。
此乃疊宙。墜此境之人若施出重法易令此境崩潰,而疊宙卻正是一等一的重法。創世者在,此境即便碎了還能輕易復甦,但倘他們幾人陷危險中,待在這裡卻未可知。蘇陌葉箭步上前:“此萬不可施,這座土坡已有些搖,帝座且冷靜冷靜!”
巨石旁的老仙者慈眉善目道:“依老朽之見,帝君卻比這位仙僚冷靜許多,仙僚可是因在其中而未曾發現這個世界原本已有些崩塌之相?帝君施不施疊宙召老朽前來探問天命,此境也撐不了多時候了。”
蘇陌葉愣了一愣。
老仙者將兩手兌在袖中向東華道:“老朽枯守天命石數萬年,未想到第一個召老朽探究天命者卻是帝君。世間萬的造化劫功自在帝君手中,老朽愚鈍,帝君並非困於天命之人,此番卻不惜以疊宙傳老朽來見,不知帝君從天命石中探究的是甚?”
橫在圓月前的天命石隨著老仙者的話又膨大了些許,可見出石頭上一些深深淺淺的字跡來,東華緩緩道:“本君同青丘九的緣分,天命石是如何註解?”
蘇陌葉面上一怔,老仙者面上亦有一怔,怔過方道:“天命石刻著神仙的天命,帝君亦知雖有天命註定這個說法,但不爲人知的天命方爲註定,天命若爲人所知,便會隨行變化,即便今日老朽告知帝君天命石上關乎帝君同那位殿下是如何刻載,至多明日,那些刻載便不會再與今朝相同了,變好者有之變壞者亦有之,若帝君問了,同那位殿下的這線緣變壞了可如何是好,老朽竊以爲帝君還是……不問爲妙。”
疊宙掀起的驟風不曾歇過,驟風之間東華淡淡道:“還有什麼能比本君同青丘帝姬緣壞?”
老仙者面詫異,卻只在臉上一閃,復嘆息道:“帝君料得不錯,帝君同青丘的那位小殿下,原本確是,確是半分緣分都不曾有。小殿下對帝君執著一心,雖令人,然緣分一事,卻由不得人力。照天命石原本的刻載,那位小殿下……一片癡心必得藏冰雪,一腔艱辛合該付東流。不過,”斟酌片刻道,“三百年前帝君放了影子下界,卻在天命石上生出一個變數來。”
帝君沉聲道:“繼續。”
老仙者捋須道:“帝君的影子下界,小殿下亦放了自己的影子下界追隨帝君,此等執著卻爲罕有,不知是否上天,小殿下的影子下界後,天命石上竟做出這對影子的一樁姻緣來。天命所定,這對影子緣起在一個蛇陣中,被救的以相報,救人的得償所願,一生雖也有些許坎坷,但並非大坎坷,該和到老的,”老仙者眼角餘奈瞟了蘇陌葉一眼:“奈這位仙僚卻意中橫了一腳,不幸了天數生了枝節,天數之事,牽一髮而,以致那二位本該是有緣人走的卻是條緣路。奈何奈何,可惜可惜。”
蘇陌葉臉泛白,道:“我竟意中做了罪人?”
老仙者道:“事有兩面,不該一概論之,在此是罪過,說不準在彼卻是樁功德,仙僚須如此介懷,若單論此事,帝君其實當謝你一謝。”嘆道,“那二位有未盡的緣分,然影子並來世,天命石便將這段未盡之緣安在了帝君同小殿下上,如此,纔有了小殿下與帝君後來的正經相見,若非如此,帝君和小殿下合該是終生不見的命運。”
話到此,略有幾分躊躇道:“帝君與小殿下如今其實也算有緣,只是帝君既探問了,明日天命石自然要改寫,帝君與小殿下將來有緣緣,卻不是老朽能分辨的了,只是老朽覺得,若這好不容易得來的微薄之緣因帝君此番探問而消弭,卻有些可惜。”
東華淡聲道:“天命說有緣如何,緣又如何,本君不曾懼怕過天命,也須天命施捨。”
老仙者一震,兌袖再拜道:“老朽聽聞帝君避世,愈加淡泊,今日所見,我主仍是我主,此話老朽說來大約有些逾越,但見我主如此,老朽甚欣。”
老仙者再拜之間,亭閣驀然大,青瓦墜地,木石翻滾,蘇陌葉扶著亭柱向東華道:“可是因疊宙之?”
帝君擡手取過仍紮在亭柱中的蒼何,開口道:“是沉曄。”
清風如舊,銀月如舊,但銀月清風之下,這個被沉曄生造出的世界卻是一派地山搖,眼見著高山傾倒流水折道,四下裡人聲哭喊不絕,是此世行將崩潰的徵兆。
創世之主的沉曄既斷了求生之念,此世理當崩塌,而他們在思行河畔尋到沉曄時,果然見他已沉水中。
素日白浪滔滔的思行河平如明鏡,河中的渾水也化作碧泉,映出河底玄神俊安靜的面容,像是從沒有什麼痛苦,也沒有什麼煩惱。
蘇陌葉說不準自己對沉曄是種同抑或是種愧怍,這世間就是有這樣差錯的,明明兩心相悅,卻要分隔天涯,先是生離,再是死別。世人道之一字,痛痛不過生不能相會死不能聚首,世人道輕了。之一字令人傷懷,應是明明著,卻到死也不曾知曉,不曾明白,而你再也法令知曉了。
蘇陌葉開口道:“其實我一直有個疑,沉曄他既造出了此間,爲何那時還會救橘諾,由著悲劇在此境中像從前一樣發生呢?”
東華淡淡道:“救下橘諾方能傾畫反上君,上君死,他大約會設法讓阿蘭若即位,前一世阿蘭若死在權二字上,他大約是想給這個,就算他不在,也能保護。”
蘇陌葉啞然。回神時卻見帝君輕依舊沉睡的九額頭,指尖凝出一團銀白暈,蘇陌葉口道:“這是……”
帝君接道:“沉曄心收集的阿蘭若氣澤雖被小白吞食了,再將它分離出來其實並非難事。”話間劈開思行河水面,碧波漾起高浪,白的暈緩緩進沉曄的。
水浪合上之時,水底已不見玄神的影,水中卻長出一株雙生的四季樹,樹高參天,花滿枝頭。
東華擡手,四季樹化爲樹苗落他掌中,凝目瞧了片刻,轉遞給蘇陌葉道:“出去後將它給息澤,種在歧南神宮中吧。”
蘇陌葉接過樹苗訥訥道:“沉曄若死,魂魄自然該歸於帝座重化爲影子,莫非帝座……”
東華點頭道:“我將它封在了此樹中。”頓了頓道,“連同小白化作阿蘭若的那半影子亦封在了此樹中。他二人,本該死萬事滅,但世間萬事皆以常理推之,未了許多奇趣。將它們封印於此,千萬年後,它們是否能生出些造化,就再看天意了。”
後乍然有烈焰焚空,不知何傳來窸窣聲響,似琉璃碎裂,蒼何劍聞聲出鞘,頃刻化出千萬劍影,結一個比護仙障爲牢固的劍障,牢牢護著劍障中的三人。
隨著一聲堪比裂天的脆響,再睜眼時,已是梵音谷解憂泉中。
四面水壁的空心海子上,九重天的連三殿下從棋桌上探過頭來,居高臨下地同他們打招呼:“喲,三位英雄總算回來啦。”喜笑開朝著棋桌對面道,“他們毫髮損回來了,這局本座贏得真是毫懸念,哈哈,給錢給錢。”棋桌上一個打瞌睡的腦袋登時豎起來,現出如花似玉的一張臉,目轉到平安歸來的三位英雄上,立刻怒指道:“小九怎麼了,爲何冰塊臉豎著出來小九卻是橫著出來,老子果然英明,早說了冰塊臉不如老子仁義,不曉得憐香惜玉!”蘇陌葉暈頭轉向朝海子上二位道:
“拌鬥舌確是樁奇趣,但二位可否暫歇一歇,先找個臥讓我們躺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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