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堂外是個青青的山坡,坡上正有些靈禽靈玩耍,學堂裡傳來一陣瑯瑯讀聲,唸的是段《般若經》。日影西移,念聲漸漸歇下來,像是將要下學。未幾,一位蓄著山羊鬚的老仙者攜著卷從學中踱出來,陸續又有好些學子從學堂裡出來,各自從山坡上牽了靈禽靈坐騎,三三兩兩飛離山頭。
慢吞吞走在後頭,被好幾位俊秀年簇在正中的,是位紅。
長髮如潑墨濃雲,秀眉似如鉤月,眉間一朵硃紅的羽花,眼若星子,脣染櫻,神間著一不耐煩。正是青丘的九殿下。
蘇陌葉開口:“這也是,三百年前?”
帝君注視著鏡中的九:“二百九十五年前,阿蘭若降生前些時候。”
說阿蘭若或許是九的影子,不過是帝君他一個推測,但妙華鏡中投阿蘭若的小像,鏡中卻現出九,其意不言已明。此事果然如他所料,阿蘭若的魂魄確然是取小白的影子做。但小白爲何會將自己的影子放來梵音谷投生?且看的模樣,似乎也並不曉得阿蘭若竟是自己的影子。
此事令帝君有些疑。
鏡中九跟著幾位年漸漸走近,挨九捱得近的三個年,分別穿一藍衫、一白衫、一綠衫。瞧穿的式樣,不像是青丘的神仙,倒像是天族的年。
妙華鏡中能傳出諸人說話聲時,正著藍衫年,年面上一派風流,含目探向九:“早聽聞青丘是塊仙鄉福地,一直想著遊學這些時日要去各走一走,正巧前幾日拜見白止帝君時,帝君提起殿下於山水之道甚,大後日正有一日旬假,不知殿下可有空陪我一同遊一遊青丘?”
九頂著年的含目道:“我……”
綠衫年一把將藍衫年撞開,一雙丹眼亮閃閃地看向九:“遊山玩水僅一日哪得夠,聽聞殿下廚藝了得,旬假那日不如同我一起去凡界吃酒,在凡界我有幾個頗心儀的館子,有些菜譜連天上都沒有,想必殿下一定也有興趣得很。”
九頂著年的丹眼道:“我……”
白衫年將綠衫年和藍衫年一同攔在後,秋水眸中含著憂鬱,向九道:“吃喝玩樂終歸不是個正經,聽聞殿下神兵鍛造一課同上古史一課均修得頗有造詣,不巧這兩門卻正是我的弱項,不知旬假時殿下可有空助我將這兩門課業補一補?”
九頂著年的秋水眸道:“我……”
三位年目中均流出期待混沌重生君臨異界/23488/。
九頂著三人期待的目轉過,從後提出一個打著瞌睡的年,向年道:“我……大後日的旬假,有安排了嗎?”
瞌睡年著眼睛,從袖子裡出個小本兒來,翻開幾頁,打著哈欠道:
“啊,殿下的安排很多啊。( )白止帝君有令,午時前殿下需去探三位神君的傷勢,哦,就是分別於上上上個旬假上上個旬假及上個旬假邀您遊樂時被您打斷了折斷了手劃傷了脖子的那三位神君,午時後,我看看啊,午時後殿下您還需趕去鍾壺山同織越仙姬決鬥,這可是一場死鬥呢,唔,如此說來,殿下能空出來的時候大約只有晚上罷。”
藍衫年綠衫年及白衫年靜一片。
九面表地替瞌睡年合上小本兒,轉向面前三人,平和且慈祥地道:“同織越仙姬火併,也沒有死鬥這麼嚴重啦,就是卸掉一條胳膊的事兒,可能打到酉時我就能回來,諸位,你們誰要等我?”
三位年驚悚地對視一眼,一時連靈禽仙也忘了牽,靠跑著直衝下山頭,溜得比兔子都。
帝君的目凝在鏡面上,略彎了彎角。
鏡中天已漸漸晚下來,瞌睡年掀起眼皮瞥了眼九,半空中化出一支筆來,重翻開攤在手中的小本兒,了筆尖將上頭幾個名字畫掉,嘆道:“又被你嚇跑三個,雖說你家爲你做親的確做得早了些,但也須這樣驚嚇他們,你此時雖沒這種心思,但萬一往後你想做親的時候,興許還用得著他們呢?”
九將手搭在眉骨,岔開話道:“我沒坐騎,灰狼弟弟你也沒坐騎,小叔的坐騎畢方他今日估又有個什麼事兒來不及接我們,你看我們是招朵雲下山還是走著下山?”
瞌睡年合上小本兒遙指天邊:“咦,那朵祥雲是什麼?”
九順著他的手指遙,沒瞧著祥雲,不過,被夕餘暉染條金線的天邊,倒確見幾朵濃雲滾滾而來。
蘇陌葉料想,帝君整改過的妙華鏡雖觀得出地仙的前世今生,卻不應觀出一位青丘神的前塵過往,若觀得出,這過往必定應同阿蘭若降生有幾分干係。方纔一幕他確然沒瞧出同阿蘭若有何干系,而此時,待鏡中濃雲落地散開時,他才明白爲何妙華鏡會現出這個學堂。落地在九與灰狼弟弟跟前的仙者,是幽冥司的冥主謝孤栦。
凡人乃至壽而有終的靈生死,關乎三位神仙,一是北斗真君,二是南鬥星君,第三便是幽冥司的冥主孤栦君。南鬥注生,北斗注死,而幽冥司則掌理人死後的刑獄訟斷,還管著一個迴臺。孤栦君如他的名字般,行事也帶一個孤字,常年幽在冥界,不同衆仙往來,每年面謁天君的大朝會上,方能見到這位神君一回。蘇陌葉印象中,每每相見,這位神君總是一副病容清顯的模樣。
此番孤栦君立在九跟前,仍是一臉病容,容將旁的灰狼弟弟打發走,方指著眼前一條崎嶇山道開口:“青丘晚景不錯,我們沿著這條路走走。”
九跟在謝孤栦後,諸學子皆已歸家,半山靜寂,雀鳥歸巢時偶爾一兩聲鳥鳴自他們頭上劃過。二人尋著棵如意樹坐下,謝孤栦自腰間拿出個酒壺飲了一口道:“近來有樁事,我估還是過來知會你一聲。”
九賠笑道:“是給你送酒送晚了這樁事嗎?這個你大可放心,你我朋友誼,既然答應了送你一罈折的桃花釀我便絕不會食言,只不過,唉,近日折他同我小叔父鬧彆扭正在氣頭上,是個鬼神難近的時刻,即便是我也不大好……”
話頭被謝孤栦攔腰截斷:“是東華帝君之事。”
九的笑僵在臉上。
謝孤栦道:“此事天上地下可能並人知曉,北斗南鬥估也未曾察覺,大約因我掌著迴臺,方纔察知。”
瞧九洗耳恭聽,續道:“近日梳理生魂冊,發現某異界投了一個魂魄,前去查探,乃知是前生後世的一個魂,非從迴臺而來,死後也不會過迴臺。未經迴臺便投生化世,此種魂魄只能是仙者生造,而世間能生造出這種魂魄的人寥落可數,神族中除開我,也只有太晨宮中的耘莊仙伯了。前些年便聽聞帝君因想參紅塵八苦而自求投凡世,司命的命格簿子中雖載著帝君投生凡世乃是三十年後,據傳此三十年他是在太晨宮中靜修,但靜修之時,令耘莊仙伯用自己的影子造出魂來投往異界先歷練一番,也未嘗不可,並不妨礙什麼。”說得口乾,謝孤栦提起酒壺來又飲了一口,“帝君既瞞著諸位仙者,想來此事極爲機,我思慮許久將此事告知於你,你可知爲何?”
魚尾似的晚霞皆已散去,山巔扯出半模糊的月影,九躺下來,著的天笑道:“爲了多誆我一罈子酒嗎?”
謝孤栦斜看一眼,晃了晃酒壺:“我跟前你逞什麼能,你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七年前與你同飲,醉鄉中你不是說帝君在琴堯山救你一回,你想著報恩在十惡蓮花境救帝君一回,結果又被他反救了回來,到頭來你還欠著他一回救命的大恩,遲早還需尋個時機回報給他嘛。依我看這是個時機,對著帝君的影子比對著帝君本尊強些,再讓你回太晨宮面見他,怕是有些難爲你罷?”
九閉目道:“你今日卻不像你,如此話多。”緩了緩,又道,“你從前說心傷這個東西,時間長了,自然就淡了,這話不對。”
謝孤栦垂頭看:“哦?爲何?”
晚風吹過,九拿手擋住眼睛:“十年了,我仍記得那些傷心事,想起來時,那時候如何心傷,此時便如何心傷。”
謝孤栦亦躺下來,同著夜空:“那是因爲你的時間還不夠長。”
九偏頭看他:“其實我也有想起那些好時。我同你說過沒有,帝君他曾爲我做過一個六角亭避暑,給我烤過地瓜,做過糖醋魚,還給我包紮過傷口。”
謝孤栦道:“還有呢?他還爲你做過什麼?”
九張了張口:“他還……他還……”一時不知還能說些什麼,將頭轉回去,半晌道,“他救過我。”
謝孤栦淡淡道:“救你不過舉手之勞,那種境下,論是誰,帝君都會手一救。”嘆了口氣道,“他待你好的回憶,就只有這麼一點兒嗎九,那些不好的回憶又有多呢?”
九仰著月空:“不好的回憶……你想聽我做過的那些可笑的事嗎?”
靜了一陣,道,“唔,有一次,我改了連宋君的短刀圖,姬蘅冒認說是改的,我咬了姬蘅,帝君卻責罵了我而護著,我那時候負氣跑出房,夜了不知爲何總覺得帝君會因冤枉了我而來找我道歉,真心誠意地擔心他找不到我怎麼辦,特意蜷在他寢殿門口,很可笑罷?”
謝孤栦道:“那他來找你了嗎?”
九默不吭聲,許久,道:“沒有,他在房中陪姬蘅作畫。”
月亮漸爬過山頭,幾隻螢火蟲集結到如意樹下,謝孤栦道:“後來呢?”
九意識道:“啊,後來。”沉默了一陣,道:“後來姬蘅一直陪著他,我雖然委屈,但其實也想去陪他,你曉得那時候我總想待在他邊,但我找不到一個合適的時機。再後來……我又抓傷了姬蘅,他將我關了起來,重霖看我可憐,將我放出來曬太,卻遇到了姬蘅的寵索縈,它……它弄傷了我,我不小心掉進河裡,被司命救了,再再後來,他同姬蘅親了,我就離開了九重天。”喃喃道,“都是些很趣的事,想必你也聽得趣吧?”
謝孤栦皺眉道:“那以來,他都沒有再同你說過什麼話嗎?而你就那樣離開了九重天?”
九有些失神,輕聲道:“啊,是呢。”擡手從指中看著天幕景,“司命說我這種,已當得上對帝君深似海了,但其實這個東西是什麼,深又是怎麼一回事,我並不大清楚。雖然他論什麼樣我都很喜歡,但比之他那樣尊崇地高高在上,要我希的話,我卻寧願他不要那麼好。我希他沒有住在太晨宮,不是帝君,這樣就只有我一個人看到他的好,只有我一個人喜歡他,我會對他很好很好。知鶴曾說自同帝君在一起,同帝君之間的是我不能比的。我也知道有許多人喜歡他,但單論對他的,我想,所有人中,卻一定是我喜歡他。”
謝孤栦嘆息道:“你的心意,他過去不曾知曉,也許一生都不會知曉。”
又道,“那時候他對你冷漠,你不傷心嗎?”
九喃喃道:“怎麼會不傷心呢?但,終歸是我想和他在一起,爲了他將自己變了一個寵,所以被他徒看作一個寵也是自然。寵就是這樣的,有時候寵,有時候不寵。他對我稍冷漠一些我就傷心得什麼似的,可能是我在心裡並沒有將自己看作一個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