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陌葉蘇二皇子風流一世,即便在阿蘭若傷,也傷得自有一種態和風度,令人既悲且憐,引得數重之人贊他一句公子難得。 【小說蘇陌葉一向以爲在阿蘭若的路上,自己這個打醬油的唱的算是個苦角兒,但觀過妙華鏡,方知論起苦二字,沉曄這個正主卻要佔先他許多,再則沉曄上有幾道傷,還是拜他這個打醬油的所賜,這一茬兒他論如何也不曾料到。但論如何,這是一個結果。他追尋此事兩百多年,非是求一個結果,而此事真相竟然如此,他的恨似乎一時都沒了寄託,但終歸,這是一個結果。
陌自個兒謙謹自個兒耳塞目盲,未曾料及之事,沉曄同阿蘭若的過往是一,沉曄造出阿蘭若之夢的真相是一,這兩者已足夠令他震驚,而當第三樁他未曾料及之事揭開在他眼前時,卻已非震驚二字能夠令他述懷。
這第三樁事,同陌並沒有什麼相干,倒是與帝君他老人家,有著莫大的干係。
彼時妙華鏡中正演到沉曄一劍斬下梵音谷三季,傾盡修爲在息澤神君指點下創制阿蘭若之夢。蘇二皇子因一時手欠,一隻手還同鏡框連著,迫不得已在沉曄的緒裡艱難起伏。一派昏茫中,聽到靠在一旁的帝君他老人家慢悠悠道:“你倒回去我看看。”
蘇二皇子雖被鏡中沉曄的一生牽引,卻著實不曉得如何將它們倒回去,帝君似乎也想起來這一點,只是一向吩咐人吩咐慣了,瞧著他這個廢柴樣略沉思片刻,提筆三兩畫描了個什麼拋鏡中,鏡面便似被吹皺的春水,漾出圈圈漣漪來。鏡中畫面在漣漪中漸漸消,蘇陌葉制於鏡框的右手突然得以解,擡首再向鏡中去時,漣漪圈圈平復,鏡面上現出的卻是九天祥雲,仙鶴清嘯。
蘇陌葉疑道:“這是……”
帝君撐腮注視著鏡面,淡淡道:“三百年前。”
蘇陌葉掃過鏡中悉的亭臺樓閣,爲疑道:“既是將沉曄的人生倒回三百年前,鏡面上,卻又爲何會現出九重天闋?”
帝君指間轉著瓷杯沉:“若沒猜錯……”話說一半,住了口。
帝君不常沉,不常語還休。因沉和語還休都代表著一種拿不準。帝君不常有對事拿不準的時候。蘇陌葉心中驚奇,再往鏡面上一瞧,卻見祥雲漸開,妙華鏡中現出一軒屋宇,四柱子撐著,橫樑架得老高,顯得屋中既廣且闊。然這既廣且闊的一軒屋子裡頭,旁的沒有,唯有一張寬大雲牀引人注目,雲牀上模模糊糊,似躺著一個人影。鏡中的畫面拉近些許,蘇陌葉一頭冷汗,雲牀上躺著的那位紫銀髮的神君,不是東華帝君卻是哪個?然斜眼一撇活生生坐在自己旁的這個帝君,帝君仍有一搭沒一搭地轉著瓷杯,瞧著鏡面的神,有一種似乎料定諸事的沉穩。
未幾,雲牀前有了靜。一位著板正的青年仙挨近了雲牀,闆闆正正地換了牀頭裝飾的瓶花,闆闆正正地在屏風前燃了爐香,又闆闆正正地替沉睡的帝君理了理被角。被角剛理順,房中進來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仙伯。
因青年仙與老仙伯皆著便服,瞧不出二人階品,但鬍子花白的老仙伯見著板正的青年仙卻是一個極恭順的拜禮,道:“重霖仙君急召老朽,不知所爲何事。”
重霖,這個名字蘇陌葉聽過,傳說中帝君自避世太晨宮,便欽點了這位仙者做宮中的掌案仙使。重霖仙乃帝君座下一等一耿介的忠僕,以多慮謹慎而聞名八荒,數萬年來一直是九重天上諸位仙使們拜學的楷模。
重霖仙板正的臉上一副愁眉深鎖,掂量道:“此次請耘莊仙伯前來,乃是爲一樁極其重大之事。帝君因調伏妙義慧明境而沉睡,你我皆知他老人家下了令,此事萬不可驚宮外之人,以令六界生出盪。說來前幾日亦多虧仙伯的一臂之力,將司命星君司凡人的命格本子改了一兩筆,方能欺瞞住衆仙,假意帝君他乃是對凡人的生老病死、怨憎會、別離、求不得、五熾盛這人生八苦有了興致,轉生參詳去了。帝君他睡得急,雖並未留下旁的吩咐,但近日有個思慮,卻令我極爲不安。”
耘莊仙伯邁近一步:“敢問何事令仙君不安?”不愧是太晨宮中的臣子,沒沾上九重天說話做事轉彎抹角的脾,說話回話皆是直殺正題。
重霖嘆息道:“帝君雖已調伏妙義慧明境,鎖了緲落,但倘若曉得帝君爲此沉睡,即便那緲落業已被囚,我亦擔心會否鬧出什麼風浪來。爲保帝君沉睡這百年間緲落不致再生出禍端,我思慮再三,近日倒是得了一個法子。仙伯極擅造魂,若是仙伯能將帝君的一半影子造一個魂魄投梵音谷中……自然,此魂若生,他斷不會知曉自己是帝君的影子,也斷不會知曉肩負著守護慧明境的大任,但此魂終歸有帝君的一氣息,只要他投生在梵音谷中,便是對緲落的一個威懾。且梵音谷中的比翼鳥一族壽而有終,一旦皮囊化爲塵埃,投生的那個魂魄自然重化爲帝君的那半影子,於帝君而言也並什麼後顧之憂。”
耘莊仙伯靜默半晌,沉道:“仙君此事慮得周,老朽方纔亦思慮了片刻,這卻是唯一可行之法。但依老朽之見,待老朽造此魂,投梵音谷後,仙君同老朽卻都需飲一飲忘塵水忘卻此事。仙君行事向來嚴謹,想來也贊同老朽所爲,雖說投生的魂魄僅爲帝君幾分薄影,但亦是帝君的一部分,若你我意中此事,被有心之人拿去,將此魂煉化吞食,帝君沉睡中正是虛弱時,必會搖他的仙。”
重霖頷首:“仙伯這一點,提得很是。”
鏡中畫面在重霖攜了仙伯走出宮室後悄然去,起伏的祥雲連綿的亭閣都似溶在水中,妙華鏡端立在他們跟前,就像是面普通鏡子。
一輩的神仙中,陌一向覺得,自己也算個變不驚的,但今日不知是何運氣,料想外之事接踵而至,令他頗有應接不暇之。直至眼前這樁事揭出來,他覺得自己徹底淡定不能了。妙義慧明境是個什麼鬼東西,他不曉得,但剝離這一層,鏡中重霖與耘莊兩位仙者的話中所指,卻分明,分明說沉曄乃是帝君的影子。沉曄竟是帝君的影子?青天白日被雷劈也不能描出陌此時心境之萬一,但若要說被雷劈,此時鏡子跟前,理當有位被劈得厲害的罷,他不由得看向帝君。
理當被雷劈得厲害的帝君卻從容依舊,沉穩依舊,分茶的風姿也是依舊。
其實沉曄是自己影子這樁事,初此境時,東華他確然沒想過,即便時而覺得這位神的氣息有些悉,也因懶得心思之故,隨意以二人可能修的乃是同宗法的藉口搪塞了。他不大想腦子時,腦子一向是不轉的。
疑沉曄是否同自己有什麼干係,卻是於妙華鏡中瞧見沉曄的毀天滅地之力。那滅世的玄,原本是他使得趁手的一個法。倒回去一看,他料得不錯,沉曄同自己,倒果然是有幾分淵源。
但這個淵源,也不是不能接。
一個影子罷了。
曉得沉曄是自己的影子,遠不及當日他看出原是個地仙使出創世之令他吃驚。而如今,一介地仙緣何使得出創世之,這個就好解釋多了,畢竟是自己的影子嘛……
他從前是沒考量到還有影子一說,思慮得不夠周,既然沉曄是自己的影子,那小白和阿蘭若……他擡手提筆,正描出阿蘭若的畫像投進業已平息的妙華鏡中,外卻驀然有風雷聲,擡眼一觀,不祥的雲竟似從王都而起……茶杯嗒一聲擱在桌上,妙華鏡遽然袖,他起急向王都而去。
風雷聲時,蘇陌葉亦往外瞧了一瞧,口中正道“這雷聲聽著有些妖異”,一陣風過,見帝君已從房中急掠而去。他跟著帝君這麼些時日,還未曾見過帝君如此不從容的時候,好奇心起,未來得及躊躇,亦跟上了。
妖風起,鬼雲舉,東華風而行,落在王都阿蘭若公主府的波心亭外。
是時正見沉曄自亭中一張閒榻上抱起九,神一雙手剛扶上佳人玉臂,便被釘過去的一柄長劍及時攔住,一個措手,似乎睡了的九殿下,已穩穩躺在東華的懷中。蘇陌葉慢吞吞從雲頭上下來,心中暗讚了聲帝君好法。
蒼何劍釘亭柱,橫在沉曄眼前。說來帝君當日千挑萬選出息澤這個份,將此境中真正的息澤神君凍在歧南後山的青,開始一心一意演著息澤這個角兒時,誠然,息澤神君原本的品貌他都當浮雲了,但至有一樁事他辦得還算靠譜——每當拔劍時,好歹將隨那柄八荒聞名的蒼何劍障了模樣,不致讓人因認出這柄劍而看穿他的份來。
然此時,名劍之祖的蒼何神劍,卻就那麼大剌剌地、遮掩地攤在沉曄眼皮子底下,劍柄上皓英石截出的萬餘截面輝映著進亭中的暮,簡直要晃瞎人的眼睛。
蘇陌葉料定,若沒有蒼何相阻,看沉曄的架勢必定是反手便要將九重奪回,然蒼何不愧一代名劍,一出場便將眼前這位神給鎮住了。【. 須臾沉寂中,聽沉曄緩緩道出:“蒼何?”蒼何既已識出,又豈會識不出眼前這位尊神真爲何?年輕的神默然片刻,的確是難得聰穎,擡眼再向帝君時,神中含著三分莫測:“尊神蒞臨此境,令沉曄不勝殊榮,然沉曄何德何能,竟能勞尊神親臨此間,惦念臣下的一己私事?”
面對著自己的影子,此時帝君臉上的神……帝君臉上看不出什麼神,目略瞟過石桌上的空琉璃罐子,向著沉曄道:“爲阿蘭若塑魂的氣澤看來你已集了,已將它們數擱到小白的裡了?”蘇陌葉擡眼一瞟帝君懷中的九,帝君此話說得平和,看來殿下上並大礙。
沉曄靜默半晌,道:“果然世上事能逃尊神的法眼,臣雖不知尊神爲何現於此境,然尊神懷中的子,卻是臣下的執著,還尊神開一面,將還與臣下。”
東華坐定在石桌旁的閒榻上,將睡的九扶靠在自己前,單手摟著微微擡眼:“我的人,爲什麼要讓給你?”
沉曄猛然擡頭。
東華空著的手輕輕一拂,卸掉了九上的修正之,淡淡道:“小白掉此境,你造出的阿蘭若的軀,被取代了。”瞧著沉曄臉上的震驚,淡淡道:“前代神息澤,倒的確是個高人,阿蘭若若僅僅是隻比翼鳥,他教你這個復活的法子縱然逆天,也還可行。但阿蘭若不過是個影子做的魂魄罷了,原本就只有一世之命,一世了結便迴歸爲煙塵,即便你如何收集的氣澤,也再做不一個魂魄。你論如何也復活不了,不會再回來了。”
蘇陌葉手中碧玉簫啪一聲摔在地上,沉曄失神道:“你說……什麼?”
妙華鏡自帝君袖中重見天日,立在石桌之上。東華懷中仍摟著九,從容擡手自空中拈來一副紙筆,描出阿蘭若一幅小像,又在小像旁添了幾筆字,投鏡中道:“爲何會作爲一個影子而生,我也有些好奇,一道看看也好。”
不同於先前探看沉曄的生平,初時便是他的降生,此時妙華鏡中所現,卻是一個學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