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宮被天火燒得幾近廢墟,一山的茶花遭殃大半,連累君後的生辰一派慘淡景,上君雷霆大怒,卻因是天火非關人事,滿腔怒氣可泄,瞧著斷壁殘垣添傷,自以爲眼不見爲淨,吩咐連夜收拾龍船趕回王都。
思行河上白霧茫茫,船桅點幾盞風燈,曉天落幾顆殘星。天正要亮。
九躺在一蓬乎乎的錦被裡頭,聽得船頭劈開水底浪,聲聲耳,聞得瑞吐出帳中香,寸寸潤心,腦子裡緩慢地轉悠一個問題:一覺醒來,黑燈瞎火間,發現牀邊坐著一個悉的陌生人,這種時候,一般人頭一個反應該是什麼?
照理是不是該尖一聲扯著被子爬到牀角,瑟瑟發抖用一種驚恐而不失威嚴的聲音厲喝:“大膽狂徒,要做什麼?”不過眼前這個人,著實稱不得狂徒,且一向將自己當木頭樁子,即便現在黑燈瞎火,你能想象誰因爲黑燈瞎火就能對一個木頭樁子做個什麼?
想通此,九放寬十萬八千個心,慢吞吞從牀上坐起來,慢吞吞倚著牀頭點起一盞燭火,將燭火擡起到靜坐的男子跟前晃一晃,確認面目確然是他,慢吞吞地道:“息澤神君,你此來……不會是走錯房了罷?”
燭映照下,今夜息澤神君的氣瞧著不大好,靜靜地看了一會兒,目像是要融進眼中,行止間卻沒有什麼靜,也不曉得在想什麼。
九善解人意地掀開薄被起牀,口中道:“我睡得足了,似乎神君你也累得很,是懶得再找屋子,想在我房中坐坐罷?那我去外頭吹一吹風醒個神,你若要走時切記替我留個門……”
這一番話,存的其實是個避嫌的用意,雖然阿蘭若同息澤二人原本就是夫妻名義,但不是阿蘭若,同息澤也沒有什麼旁的話好說,三半夜的,能避自然要避一避。
被子方掀開一半,卻被對面過來的手穩妥地重蓋了回去。息澤神君皺了皺眉,將一件大氅披在的肩頭,又遞給一杯還冒著氣的熱糖水,才低聲道:“不痛了?將這個喝了。”面上的表雖然紋風不,但這八個字裡頭,卻聽得出一種關切。
九捧著糖水,覺得莫名,他這個模樣這個神,自然該對著傷了指頭的橘諾,這個時辰卻在自己房中,還這麼心照顧自己,莫不是撞邪了罷?
九手將燭臺拿到面上一照,擔憂而誠懇地向息澤道:“神君你……
是不是認錯人了?我是阿蘭若,不是橘諾,或者……你們撞邪之人此時看著我的確像是橘諾的樣子?但我實實在在是阿蘭若,你看著我像橘諾,乃是因爲你撞了邪……”
息澤沉默地瞧了半晌:“我沒有撞邪。”
乍聽此言,九莫名之上添了幾分疑,試探地道:“但一般來說,這種時刻你應該去照看橘諾啊。”
息澤的目停留在臉上,道:“我來照看你,這樣不好嗎?”
九想了片刻,有些明白地道:“哦,那就是橘諾讓你過來照顧我,用這個分抵消嫦棣將我關進九曲籠罷?們姊妹一向是好些,我原本也就沒有打算將這個事鬧給上君曉得。你爲了此事這麼心來照顧我,我愧不敢當,其實添水喝茶之類,有茶茶在我旁就好,或者沒有茶茶我一個人也做得,並不需人特別服侍。”
將甜糖水遞還給他,又斟酌道:“我們雖然沒有什麼夫妻分,不過息澤你每次這樣幫著他們,我其實覺得……不太合適。”用了不太合適這四個字,其實何止不太合適,實在替阿蘭若到不值,但這個份,也不過就是這四個字,說出來妥當些。
坦坦地回看著息澤,卻見他瞧著手中遞還的糖水發呆,好一陣纔回道:“與那對姊妹關。”又擡頭看道,“如今,連我倒給你的一杯水,你都不願喝了?”
明明他面上還是沒有什麼表,但這句話聽在耳中,卻令九到一頹然,不喝這杯糖水原本是不想承他代嫦棣還的,但他既然說不是,再推辭也太過扭,訥訥接過道:“其實方纔只是不,唔,現在又覺著有些了。”將糖水一飲而盡。
明明是杯甜糖水,脣齒間卻到輕微的腥味,也不曉得是前幾日被折騰得味覺失靈還是怎麼。
說起前幾日的折騰,沉曄服給的那丸傷藥其實只消了半痛楚,昨夜同陌在杏園中說話的時候,上仍有餘痛未消,此刻卻一輕鬆怎爽利二字了得,也不知是個什麼緣故。果然是年人,骨頭,睡一睡便能包治百病嗎?
神遊間,息澤已取過手中的瓷杯擱在桌上,又扶躺好掖好被角,道:
“離天亮還有些時辰,再睡一睡。”
喝了糖水,九的確有些打瞌睡,但今夜息澤的所爲卻令十分不解,他低頭靠近時,能聞到他上淡淡的白檀香,令覺悉和懷念。
只是息澤他既非撞邪又不是幫嫦棣求,他今天晚上這樣,難道是腦袋被門夾了?
房中的香供溫和淺淡,正宜睡,令九用,雖然還有諸多疑問,但在睡字面前都是浮雲,正要一腳踏夢鄉,一片黑暗中,卻突然聽息澤道:
“那天晚上,你說你以前喜歡過一個人?”停了一陣道,“那個人,他讓你很失是不是?”
九心中一咯噔,那天晚上,自然是將息澤當蘇陌葉領著他去看月令花的晚上,同息澤說起自己喜歡過一個人,但這個人實在要算個爛人。
已過了十幾日,息澤今夜突然問起,也不知所指爲何。但這個疑問,著實不像息澤問出來的。息澤神君在看來著實仙味兒十足仙氣飄飄,不消說比翼鳥族,認識的許多正經八百的老神仙也難比得上他的不食人間煙火樣兒,後來即便曉得他喜歡橘諾,也沒有太多真實,總覺得這個喜歡隔著一層飄飄仙氣,其實不大像是紅塵俗世中的喜歡。著實沒有料到息澤神君會問出這種紅塵味兒十足的問題。
雖然他口口聲聲稱自己沒有撞邪,擔憂地想,其實,他還是撞了罷?
見久久不語,息澤道:“他果然讓你很失。”
九在被子裡頭嘆了口氣,訕訕道:“其實所謂失不失,只是有些時候,一段姻緣還是講究一個緣分,我用了很多時間去賭那個緣分,結果沒有賭來,我近來悟到沒有緣分卻要強求的悲劇,倒是有些看開了。若神君你在這上頭有什麼看不開,我們倒可以切磋切磋。”
明明是靜極且黑暗的夜,卻能到息澤的目定定落在自己上,道:
“如果他現在出現在你面前,你仍然不相信你們有緣?”
九笑了一聲,實在是睏倦,道:“我們之間,的確沒有那個緣字,我同自己賭了那麼久,也該是徹底放下的時候了,所以此時他出現或者不出現,其實都沒有什麼分別。毋寧說,他不出現倒好些,我並不大想見著他。”
良久,聽息澤道:“是嗎?”
九恬淡道:“是啊。”又絮絮道,“其實神君你今夜對我說這些,爲的什麼我也都曉得,雖然我們擔個夫妻之名,我知你一向很不願,也怕我癡纏你,所以才希我能早日就一段良緣罷?這個嘛,你不用心,個人有個人的命數,我著實犯困,還有什麼事我們明日再議罷,你走時幫我關一關門。”
息澤沒有再答話,九自以爲是他的心思被看穿,有些惱。覺得今夜自己真長本事,猜人的心思一猜一個準。但房中不知爲何卻有一種傷將得不過氣,息澤在房中坐了許久,直到睡,也未聽到他離開的關門聲,那種白檀的香味卻在安息香中若若現,久久不散。
九一覺睡到太過午,腹中空空,飢難耐。正逢茶茶領蘇陌葉的口諭推門而,邀去船頭吃烤魚,九趿著雙呱嗒板兒,欣然至之。關門時遙遙一,房中牀幾桌椅,皆陳列有序,昨夜息澤搬到牀前坐的那個小繡凳,亦穩穩擱在牀腳,喝過的糖水杯也杳然蹤影,像是昨夜並沒有半途醒來,與息澤一番話也不過一場虛夢。
行至船頭,打眼去,蘇陌葉著柄魚叉,灰頭土臉地站在一個破爐子旁,與兩兩相。
陌風流,擅細炭烹茶,大約自以爲烤魚烹茶都是一般的炭火事,難不住他,殊不知一則爐間事,一則竈間時,徑庭大別。
九一肚子饞蟲在瞧見陌造出來的這個爛攤子時,陡然化天邊浮雲,這一篇話傳得中聽,請來吃烤魚,看這個境,卻實則是請來救場,烤魚給他吃罷。
陌指了指旁一個紅木盒子,雖則灰頭土臉,笑得倒是風度翩翩:“曉得你沒有吃什麼就急匆匆趕來,特地給你備了碗粥。”
九欣陌還存了半點良知,不客氣地坐下喝粥。這個粥,是碗甜粥,糯可口,但不知爲何,總覺得粥,舌頭留著一淡淡的腥,略去這一星半點腥,味道倒還頗可圈點。
蘇陌葉瞧將一碗粥喝盡,手一指又到腳邊的木桶,仍含著風度翩翩的笑:“粥喝完了便來指教我烤魚,這個魚得來不易,息澤神君特地代,要做烤的給你吃纔有效用,可嘆我文武雙唯獨烤魚有些……”
聽到息澤二字,九後一口粥生生嗆在嚨裡,陌趕遞水,灌口中,仍是昨夜一般的甜糖水。九和著糖水艱難將粥嚥下去,滿頭霧水地看向蘇陌葉:“這個魚也是息澤神君拿來的?我昨夜就覺著他有些不對,像是撞了邪,看來果然撞得很厲害啊,到今日還沒有緩過來。不過,這個魚他竟不拿給廚反而給你打理,你幾時卻同他有了這種深厚誼?”
蘇陌葉難得一愣:“昨夜息澤他將你抱回船上後,什麼都沒有同你說嗎?”
九比他愣得甚,呆呆地捧著糖水:“昨夜我緒不佳,在杏園哭……
呃,哭得睡著後,不是你將我揹回船上的嗎?”
蘇陌葉從容將魚叉遞給:“這個,還真不是。”
唔,昨夜。
昨夜真是發生了不事,九肆忌憚哭出來那一刻,杏園中平地的一陣狂風,蘇陌葉不大清楚那是不是在花林中的東華帝君的緒,一陣措似一陣,一陣冷肅似一陣。他雖當慣了西海的逍遙皇子,不大常去九重天拜謁,卻也悉知東華帝君慾仙深厚的名頭。他第一次曉得,原來這位天地共主也有緒。
九哭得用心又認真,噎聲漸漸低不可聞,靠著樹搭著他的袍子累得睡過去。他原本的確是想著將揹回去,正要從石凳上起,紫的神尊卻已到杏樹前,俯將九抱了起來,他似乎就是在等著睡著這一刻。
東華帝君,蘇陌葉小時候曾去拜謁過一回,也不過是那麼一回。凡人活在紅塵俗世中,神仙活在三清幻境裡,那時他覺得,那位高高在上的帝君,卻像是既浮於紅塵俗世外又浮於三清幻境外,目中的淡漠,是真正視天地萬皆爲空。
他當年想著,或許這就是曾經天地共主的氣度。
進這個世界,他瞧著帝君與當年似乎有所不同,但因次次都隔得遠,也瞧不出什麼。今日他就站在自己跟前,懷中抱著沉睡的九,眼中流出難見的和,他才明白同當年比他有什麼不同,今日的帝君,眼中有了一些景。
至於九所說他同息澤什麼時候有了誼,也不過是帝君臨走時問了他一句:“阿蘭若是有個師父蘇陌葉,你不是這個世界的蘇陌葉,那是從梵音谷中進來,將原來那個取代了的?”
從前些許事能瞞住東華,因他關心則,此時九的份大白於東華跟前,他自然曉得不能再瞞,自然要答一個是。
帝君再問:“是連宋你進來找我和小白的?”他自然要先裝一裝糊塗表示不曉得息澤神君就是帝君本尊,再表示的確是連宋授意自己進來助他們走出此境。
他從前千方百計攔著東華和九相認,不過是爲了自己私心,今次時來運轉眼見他們即將相認卻沒有阻攔,也只是覺得九可憐。如若東華即刻便要帶著九出去也妨,阿蘭若的因果,他不過再走些彎路。
不料,他難得的好心倒是證得一個善果,帝君遠目林外良久,向他道:
“我是誰先瞞著。這裡比之外界靈氣雖不多卻純淨,適宜將養,我們暫不出去,你也不用先回去,我不在時幫我照看著。”
他同帝君的所謂誼,不過就是如此。
一聲噴嚏助蘇陌葉從回憶中醒過神來,九在他跟前著鼻子,接著方纔的話問他:“你說息澤將我弄上船說過什麼沒有,我想了半天,他說的好像都是廢話我也沒有記,他難道同你說了什麼嗎?”
蘇陌葉想了想,頗有深意地笑了笑,道:“什麼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