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一片昏茫中醒來時,天邊遙遙垂掛著一銀月,四圍渺人跡,近旁幾叢花開得蔫答答,一火事後的焦煳味兒。
九懵懂瞧著蓋在上的避火罩,半晌,腦子轉過彎兒來:行宮降了天火,燒到了地牢,臨危時沉曄從天而降,助自己逃出生天,撿回了一條小命。
擡眼將周的荒地虛虛一掃,方圓三丈的活,只得幾隻懨懨的紡織娘,救命恩人大約中途敲了退堂鼓,將自己隨道扔了。口中一藥丸味兒,上的疼痛被鎮住了多半,看來扔掉之前餵了自己一顆頗有效用的止痛傷藥,救命恩人還算義氣。
涼風迎面拂過,激出九幾個刁鑽噴嚏,被折騰幾日,原本就將子折騰地有些病弱,再在風地裡吹著,風邪必定浸出個傷寒,屆時也只是自己多吃苦。
九認清楚這個時務,將罩裹得一層,循著銀月清輝,辨認出一條狹窄宮道,朝著自己那極偏的院落踉蹌而去。
越往偏走,火事的痕跡倒越輕些,待到自己住的曉寒居,已見不出宮中剛起過一場天火,看來住得偏,也有住得偏的好。
院門一推便,分花拂柳直至正廳前,九腦門上的虛汗已凝得豆大。
一面佩服自己病弱到這個地步竟還能一路撐著回院子,是個英雄,一面已開始打戰,只等見著牀便要立僕。
眼見廳門咫尺之遙,手擡起來正要上去,一聲低呼卻從雕花門後頭傳出來,將半擡的手定在空中。
九稍許探頭,朝裡一。目中所見,廳堂正中的四方桌上點了支長明燭,長明燭後頭擱了張長臥榻,此時斷不該出現在此地的橘諾,正懶懶倚躺在這張臥榻的上頭。阿蘭若名義上的夫君息澤神君側背對著廳門,坐在臥榻旁一個四方凳上,垂頭幫橘諾包紮一個手上的傷口。興許是做過神之故,阿蘭若這位夫君,瞧著與比翼鳥闔族都不甚同,舉手投足間自一副做派,疏離中見懶散,懶散中見敷衍,敷衍中又見冷漠。此時幫橘諾包紮傷口,作裡方勉強可尋出幾分與平日不同的認真細緻來。
九在院門口一零級大神/19181/愣,只道九曲籠中的酷刑將腦子折騰得糊塗,一徑走錯了院落。輕手輕腳退回去,拂柳分花直退到院門口,突然瞧見茶茶從分院的月亮門轉出來。
忠僕茶茶舉目見,一怔後直奔而來,欣喜不能自已地抓住的袖角:
“殿下你竟自個兒平安回來了,方纔正殿並幾陪殿好大的火事,茶茶還擔心火事蔓到地牢,殿下有沒有傷著哪一?”不等九回話,又趕道,“火事剛生出來陌先生便從面壁趕回來尋你,殿下回來時同陌先生錯過了嗎?”
九打量一眼茶茶,打量一眼花樹中出個檐角的廳廂,沉道:“這麼說沒有走錯路,不過我方纔似乎瞧見橘諾……”
茶茶撇道:“息澤大人住的小院同大公主住的陪殿離正殿近些,皆被火盡了,大公主子抱恙,君後安置在我們這一歇,”小心擡著眼皮覷九臉道,“息澤大人作陪……亦是……亦是君後之令……”
九自然看出茶茶目閃爍爲的什麼,藉口想在院中吹吹風飲壺熱茶,將打發下去備茶了。此時其實極想挨個牀鋪躺一躺,並不想飲茶,但曉寒居乃是一院帶一樓,的臥廂恰在正廳的上頭。此時沒有什麼神應付正廳裡頭那二位,院子裡花花草草甚多,挨著也算擋風,子似乎也還撐得住,不如靠坐在花樹底下就著熱茶打個盹兒,也候一候蘇陌葉。
這個盹兒打得長久,睡著時明明還覺著有些風涼,睜眼卻覺得很暖和,垂首見上裹著件男子的外袍,耳中聽進一個聲音:“睡醒了?”仰頭果然見蘇陌葉坐在花樹旁一個石頭凳子上。
九茫然同他對視了半刻,道:“你早曉得行宮今夜會有大火,阿蘭若會被困在火中罷?”
蘇陌葉似乎早料到有此一問,良久,道:“今日有火我知道,但當日火起之時,阿蘭若一直在這曉寒居中寸步未出,我也未留意火是否蔓進了地牢中。”瞧著,又道,“其實,從不曾惹出什麼禍事被關進地牢過,你同不一樣,你們遭遇之事自然也不會一樣。”
這個答案九約有所察覺,輕聲道:“既然論如何我法復刻的人生,你又要如何曉得的死因?”
蘇陌葉淡淡道:“其實這個世界,原本就是失之毫厘謬以千里,變數多如香水海中的蓮瓣,或許誰平白多打一個噴嚏也會致它同當初的世界大不同。可你知道這樣多的變數當中,有什麼是論如何也不會輕易改變的嗎?”
瞧著迷茫的眼睛,道:“可還記得太晨宮前芬陀利池中人心所化的白蓮?瑤池中的蓮盞常知四時變幻,朝夕晦明,芬陀利池中的萬盞白蓮卻是亙古不變。”一時語聲縹緲,像是自問自答,“不變的是蓮耶,是人心耶?”
九接口道:“是人心。”
蘇陌葉讚賞地看一眼:“是了,只有人心沒那麼容易改變,譬如橘諾對你,譬如嫦棣對你,再譬如上君和君後對你。”目遙天際,“紛繁塵事只是浮雲,這些塵事背後,我要看到的是後他們對阿蘭若的本心,那就是阿蘭若的死因。”話題一轉道,“所以你想如何就如何,不必拘泥阿蘭若從前的本,只是那幾件大事上頭,切記住同做出相同的抉擇。”
九想了一想,點頭稱是,將蓋在上的袍子隨手一理,靠在老杏樹的樹前,擡頭遙天上的圓月,口中道:“你先回去罷,我再賞一賞月。”
蘇陌葉瞧片刻,作勢手扶,調笑道:“茶茶說你一片丹心只爲著我這個師父,大半夜在院中吹涼風也是爲候我,既然爲師已經回來了,自然不必你再漠漠寒夜立中宵,起來我送你回房。”
滿園春杏,月下花開勝雪。九未在意他遞過來的手,仍然瞧著天上玉盤般的明月,良久,突然道:“我同東華帝君的事,不曉得你聽說過沒有?”話剛出口,似乎恍然不妥,怔怔道,“我今夜吹多了風有些善,你當什麼都沒有聽到過,先回去罷。”
蘇陌葉角的笑意淡去,手指了石桌上的茶壺將茶水溫燙,添給一杯暖手,方道:“略聽連宋提過一些。”又道,“白真常說你的子原本就是不能將事悶在心中,此時容你一人待著反讓人擔憂。有傷心的事,說給我聽一聽妨,雖然擔個虛名,我也算你的長輩。”
九沉默許久,道:“嫦棣將上君關我靜心的石牢換了九曲籠。”
蘇陌葉提著茶壺的手一:“什麼?”
九側頭看他一眼,飛速道:“其實沒有什麼,我吃了傷藥,已經不痛了。”
又重著天上:“只是在籠子裡折磨的時候,我有想過爲什麼到我就是這樣。姑姑說從前被瑤上神關過水牢,墨淵上神去救了,還被前任鬼君抓去過大紫明宮,墨淵上神還去救了。啊,這麼看來竟然次次都是墨淵上神救了。你說是不是因爲姑姑把我的運氣都用完了,所以每次遇到危險的時候,我才都是一個人?”語聲極爲平靜,聽不出半點鬱結哀傷,說到後就像是真正在疑。
蘇陌葉低聲道:“每次?”眼中似乎瞧見杏林深有個影子,定睛一看又什麼都沒有,凝神也辨不出院中還有什麼旁人氣澤。
九仰頭喃喃:“嗯啊,危險到要以命相付的時刻,以前也有過好幾次。如果沒有經歷過那些,可能我就沒有辦法熬過九曲籠的折騰了吧。因爲我是青丘孫字輩的一棵獨苗,其實小時候還是被養得很慣的,後來因爲喜歡上東華帝君,吃了一些苦頭,就變得比較堅強了。”停了片刻,又道,“啊,也不能說沒有人來救我,譬如這次,沉曄就有來救過我,雖然半道將我扔在了路上。我本來覺得沒有什麼呢。九曲籠,一般人誰也熬不了五天吧?
我竟然熬過來了,我還自己走了回來,我本來還覺得高興得意的呢。”
蘇陌葉拿過杯子將半涼的茶倒掉,添上熱的重遞給:“然後呢?”
“然後?”想了一會兒,才緩緩道,“回來的時候,正瞧見息澤神君在幫橘諾包傷口。其實我覺得橘諾的傷一點都不嚴重,但息澤神君包得那麼慎重,突然就讓我有點難過。那個時候,覺得好像自己就是阿蘭若,但是又很可憐,想著如果是看到這一幕一定比我難過,而我難過是因爲看到孩子被好好呵護該是什麼樣。我看不起橘諾一點小傷也裝得什麼似的,但又很羨慕。”
擡起手來,放在眼睛上:“帝君,爲什麼我尤其需要他的時候,他都恰好不在呢?有一瞬我那麼想。從前遇到危險的時候,他沒有出現,我告訴自己,因爲我們沒有緣分。其實那些時候,我並不是真的相信,我覺得我這麼努力,老天爺也會被我的。這一次,我才真的相信了,如果沉曄不來救我,我就真的死掉了。以前我不相信我們沒有緣分,可能是因爲失得還不夠徹底吧。”
蘇陌葉靜了許久:“那麼,你恨他嗎?”
九移開手掌,遙著月下盛開的杏花,努力眨了眨眼睛:“大概不恨吧。我只是覺得很累。帝君他很好,我和他沒有緣分罷了。”
蘇陌葉聲道:“你還小,將來你會遇到好的人。”
九意識地點頭:“你說得對,將來我會遇到好的人。”
蘇陌葉脣角含笑:“將來你想要遇到一個怎麼樣的人?”
九想了片刻:“雖然我也不是那麼氣,遇到危險時沒有人救我我就活不下來,但我希遇到一個我有危險就會來救我的人,救了我不會把我隨手拋下的人,我痛的時候會安我的人。”
蘇陌葉低聲道:“難道你就沒有想過,遇到一個再不會讓你苦,再不會讓你遇到危險的人?”
沒有說話。
蘇陌葉續道:“你一直這樣仰著頭,脖子不會痛嗎?還是誰告訴你只要仰著頭,眼淚就不會掉下來?那都是騙人的,你不知道嗎?你在忍什麼呢?”
夜風一陣涼似一陣,九仍然仰著頭,彷彿天上那圓月是多麼值得研究的東西,良久,兩行淚珠沿著眼角流下,接著是極低的泣,又是良久,終於哇一聲大哭出來,哭得非常傷心。
不曉得何吹來一陣狂風,杏花搖曳墜落,紛飛出一場遮天蔽日的大雪。
杏花飛揚中,蘇陌葉再次瞧見那個紫的人影。原來並非自己眼花。過重重花雨,那位紫的神尊一臉蒼白,腳下是一隻打翻的藥碗,手指握住一株蒼老杏樹的樹幹,目怔怔落在九上。九渾然不知,只是哭得越來越厲害。他蹙著眉頭,定定瞧著,似乎想要走近一步,卻又不能邁近那一步。
因行宮起了火事,上君罰阿蘭若的十日靜思不了了之。嫦棣坑了,九沒將這樁事告上去,如嫦棣所說,以阿蘭若的境,即便鬧開去,這樣事也不過將嫦棣不痛不罰一罰。不鬧開去,還可以再坑回去,還是不鬧開去好。被坑了,就坑回去,再被坑,還坑回去,看誰坑到後,纔是坑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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