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當空天地蒸騰，寸草不生的火焰山真如孫悟空從天庭踢下來的煉丹爐所化，散發出幾乎眼可見的層層熱浪。

高昌王城地火焰山環抱之中，恰如蒸籠。

秦叔寶大馬金刀端坐於都護府，左手執印右手揮毫，一刻不停的忙於批折本。

如他這般飽經風霜的巔峰武者，心如冰清天塌不驚，縱然刀斧回亦是麵不改。此刻雖是汗流浹背裡外皆，神間卻依舊淡靜如常。

進駐大都護府已逾半月，一切正常。高昌國本土的臣民至國王麴智盛以下，都冇有表現出過多的敵意與反常。起初的擔憂與霾漸漸淡去，都護府的各項工作也漸漸步正軌。

往常，大都護秦叔寶都是像這樣在晨議之後批折本料理軍政民務，下午出城前往唐軍大營視察閱兵，夜晚宿於高昌王城都護府之中。

左右伺候用墨的兩名文吏，無出例外的渾汗。但任憑臉上的汗珠流下也無瑕顧及。老帥秦叔寶一向剛果嚴肅雷厲風行，但凡辦起正事便是心無旁鶩全投。跟隨他左右的將也隻得一不茍。

可是今天，左右文吏卻發現一向灑乾練的老帥秦叔寶，作都比以往慢了半拍，彷彿心有餘而力不足。而且，批理折本的時候幾次擱筆歇息，臉也冇了往日的紅潤澤。

“大帥可曾是累了？病了？”左右問道。

“無妨，興許是有點水土不服。”秦叔寶喝下一盞茶，說道，“儘快料理完這些折本，下午出城給薛仁貴送糧去。咱們的將士們駐紮在城外太苦了，這兩日我想辦法弄來一些解暑的藥湯，趕送去。”

“是，大帥。”左右應了聲，各自心中歎息。這次跟隨秦叔寶遠征到了高昌的這一支人馬，可謂吃儘了苦頭。前番的千裡奔襲連戰十餘陣就不必說了，到了最後功征服了高昌，依舊還要駐於城外吃儘苦頭。天地炎熱人馬生疾這是肯定的，就是糧草藥材也不足備。

與其說是駐兵鎮劾彰顯大唐天朝的無雙仁義與王者霸氣，不如說……這些將士們簡直就是被流放了！

半炷香剛過，秦叔寶手中的筆驀然的一抖，差點冇抓住掉到了紙上。

“大帥，你怎麼了？”左右驚呼。他們看到，秦叔寶的臉已是極差，像是病重之人現出了青灰，也在輕微的發抖，額頭之上冷汗直下顆顆如豆。

“無……妨！興許是吃了不淨的東西，鬨肚。”秦叔寶強提神握住筆竿，道，“快一點批完這些折本，我小憇片刻，你們儘快將折本送去給麴智盛，讓他代發執行。”

“是！……大帥，不如下午就讓卑職前去送糧吧？此等小事，無須大帥親曆親為。大帥欠恙，須得好生歇養。稍後卑職便去請來軍醫。”

秦叔寶雙眉鎖，不自覺的手捂向了肚子，輕輕的點了點頭，“也好，你們務必親自將糧草藥材予仁貴手中，簽押回報。軍醫就不必了，些許小疾，無須庸人自擾大乾戈。”

火焰山北麓四十裡開外，有一片難得的青鬱樹林與草場綠州，方圓四十餘裡，是個小有名氣的綠州部落，路上的往來客商經常在此落腳借宿。時間一長，這裡也多有了幾分繁榮生機。可是近期由於戰緣故，客商斷絕兵荒馬，漸漸又變了一片死域。

昨夜風高夜黑，綠洲裡悄無聲息的湧大片人馬並盤踞下來。他們既不埋鍋造飯也不圍獵打場，低聲細語馬蹄裹布，行為詭宛如幽靈。

綠洲僅存的幾戶民宅與客棧，被他們強行霸占。但凡遇到生人，不問由儘皆滅口。

許多無辜的旅人，臨死前的眼瞳裡殘留著他們滴的彎刀，和一麵目驚心的狼頭大旗。

狼，突厥人的圖騰！

綠洲中心的漢人大客棧裡，胡兵環伺彎刀寒亮。大堂中央的桌椅等被一掃而空，取而代之是的鋪上了一層厚厚的羊皮氈毯，有幾人正圍坐其上，喝著濃白的羊酒。

其中一人坐於核心，其他數人依次排下扇形分佈。剛烤好的全羊羊頭就朝向他的方位，可見此人便是眾人之首。

此人虎背熊腰鬚髮奔張宛如雄獅，鷹鉤大鼻幽藍的眼睛，顴骨比一般的胡人還要突出。張飲酒之時，便亮出一張盆大口。

看到此人，無不讓人聯想到一種——熊！

“泥將軍，剛剛接到高昌國信，說一切準備妥當，我軍可於傍晚出發、夜進城！”左首一人說道。

“泥”是西突厥部族的名稱，也是姓氏，而且是族大姓。熊一樣的男人便是目前西突厥北庭的最高軍事統帥，曾經橫掃大漠戰無不勝，幾乎憑一己之力將北庭江山定鼎的第一名將，泥啜。

泥啜瞟了那人一眼，眼神如食一般典型的冰冷。雖是他的心腹近侍，方纔發話的那人也不住上寒了一寒。

“我對麴智盛冇有興趣和信任。”泥啜說話了，聲音卻冇有想像中的莽，反而十分的平靜，但嗓音渾厚中氣十足，“是誰發來的信？”

“是我們自己人，此前汗庭派往高昌的吐屯，畢勒。”

“那還差不多。看來時機已經。”泥啜將一杯酒牛飲而儘，長歎了一聲道，“可惜那秦叔寶蓋世之虎將天下之豪傑，竟要死於此等卑劣小計！此生不能與他公平公正的鏖戰疆場一決高下，是為憾事！”

“將軍，此次大汗既然親派將軍前來，可見此戰十分重要。”近侍道，“漢人不是有句常言，兵不厭詐。那秦叔寶驍勇無敵又兼有昌海薛萬徹做為後援，若要正麵對決，我軍就算得勝也須得死傷無數。此戰若是殺了秦叔寶擊潰唐軍，從此西域隻剩我北庭為大，誰還敢不服？到頭來，這筆帳還隻會算在麴智盛與高昌人的頭上，與我無乾。這實在是一筆淨賺不賠的買賣啊！”

“你也就隻會道聽途說人雲亦雲，何來真知灼見？”泥啜冷哼了一聲道，“大汗便是聽信了吐蕃小子噶爾欽陵的這一番挑唆，才決定與唐為敵。我對噶爾欽陵這小子冇有半分好。引秦叔寶遠走蘭州深西域的連番十餘戰中，他儘譴老弱殘兵隻作佯戰，讓我們和高昌的兵馬專行送死損失無數。到頭來，他還要利用我們來對付秦叔寶，他卻坐壁上觀隻等坐收漁翁之利。此戰無論敗，於他冇有半點損失，那纔是真正的淨賺不賠的買賣！”

“可是……這也的確是對我們有利啊！”近侍低怯的道，“唐廷拿下高昌後駐兵鎮劾，收服人心招兵買馬併立了都護府，恩威並施要將西域諸國一一降伏，其誌不在小啊！等他們漸漸在此紮坐大，遲早會聯合南庭對我下手。到那時候，就真的一切晚了！”

“哼……”泥啜既惱火又無奈的悶哼了一聲，說道，“此等道理，我且不知？……若非如此，我又豈能親自領兵前來？一山不容二虎，西域不會有兩個霸主。眼看我們就要拿下南庭製霸西域，唐廷卻將手了進來。我雖對噶爾欽陵此等險之輩頗為不屑，但也深知若不用此計，極難取勝。隻可惜可歎那英雄一世、令我輩敬仰的秦叔寶了！……”

午時過後，大批糧秣車隊押送到了火焰山唐軍大營，薛仁貴全副披掛親自出迎，細下清點一一收之庫。完畢之後薛仁貴問那押解，為何今日大帥未曾親臨閱兵。

解如實回報，說大帥欠恙，因而不能親臨。

薛仁貴濃眉一皺，說道：“大帥的脾你我都清楚，縱然是天崩地陷矢石攻，他也雷厲風行並不改弦易張。本將昨日見他還完好如初，怎麼今日便病沉重到無法出行了，其中可有蹊蹺？”

押解愣了一愣，說道：“大帥隻說飲食不淨水土不服有些鬨肚，此外並無異恙啊！”

“當真如此？”薛仁貴凝視看著他。

“的確……如此啊！大帥還吩咐說，要將軍儘快將這些解暑的湯藥分發下去，以解將士之苦。”

“……”薛仁貴沉了片刻，點點頭道，“請回報大帥，說末將馬上執行軍令，完畢之後明日清晨高昌開城便親往探大帥，即刻便回不殆軍務！”

“是，卑職一定帶到。薛將軍，那卑職便告辭了！”

“慢著！”薛仁貴突然一聲喝，將那押解駭了一彈。

“本將仍是有些不放心，此刻就隨你城探大帥。”薛仁貴說道。

“如此……也好。隻怕到時大帥責怪將軍因私廢公擅離職守啊！”押解小心的提醒道，“待卑職先行回報，將軍明日再去探，倒也不遲在這一宿。”

薛仁貴雙眉輕鎖沉片刻，隻好點頭：“也好，目下本將執行軍令為重。你且去吧，代我問候大帥。”

“是。”

深夜，月如明鏡，風疾嘯響。

四下裡一片寂靜，高昌王城大都護府後院之中，卻突然傳出兩聲慘烈的嘶吼！

“啊！——啊！！”

“大帥，怎麼了！”

數人撞開門板衝闖進去，發現秦叔寶從床榻之上翻滾而下，地上汙一灘。秦叔寶渾搐一團，裡不停有黑吐出。

“大帥！！！”

片刻過後，一名醫倉皇而來，不及診脈眼見此，當即就嚇壞了，瑟瑟道：“這……這！大帥分明是中了劇毒啊！”

“什麼？！”周圍人等驚呼起來。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恩帥怎麼了？”一個奔雷般的吼聲從門外傳來，隨即闖進一個渾油亮鐵塔般的巨漢，溜著子隻穿一條衩的宇文洪泰。

“洪泰，休得吵鬨！”契苾何力上前來將他擋住，沉聲道，“大帥中了劇毒！”

“什麼？！”宇文洪泰頓時懵了，瞪圓了一對銅鈴般的眼睛直直的看著秦叔寶，茫然的搖頭，“這不可能、這怎麼可能！恩帥每天與我等同桌同食，他怎麼就會中了劇毒，我等卻無事？”

醫小聲的怯道：“興許賊人是在大帥的碗裡或是茶水中單獨下了毒——這分明是砒霜之毒，毒已骨救無可救啊！”

“啊！——啊！”宇文洪泰宛如虎吼的慘兩聲，不顧一切的開邊圍擋的眾人衝到床榻邊跪下，頓時如同孩子一般放聲大哭，“恩帥你可不能有事啊！你若有事，我怎麼向三哥待啊！”

“洪泰，不得吵鬨，更不許啼哭。堂堂大將，何統？”半躺在床榻之上臉已是青灰的秦叔寶，依舊眼神如刀表冷肅，強提中氣沉聲道，“契苾何力，宇文洪泰，傳我將令，都護府上下人等，全集結整裝備戰！”

“嗚——”宇文洪泰放聲大哭，死拽著秦叔寶要將他從床上拉起，大道，“恩帥快起來，讓俺揹你！咱們離開高昌去軍營，率軍回蘭州，回蘭州見三哥！”

“不可胡鬨！”秦叔寶大喝一聲，然後劇烈的咳嗽，連吐沫。

契苾何力強忍悲憤，上幾名副將上前來將宇文洪泰強行拉開，正一抱拳，大聲道——“末將領命！”

“洪泰，取我兵鎧甲前來，予我披掛上馬！”

半炷香的時間之後，大都護府外喊殺震天被圍了個水泄不通。無數火把將這一片夜空照得通紅。人喊馬嘶之中，聞得有人齊聲高喊——“秦瓊出降，可留全！”

院落之中，原本隨同秦叔寶一同城的五百將士全部到齊。人披甲馬上鞍，火把林立刀戈閃亮。

寂靜無聲。

秦叔寶推開左右攙扶，一步一步從房挪了出來。站到階前時，宇文洪泰將他的虎頭鏨金槍遞上，秦叔寶一把接過槍來在地上重重一頓，震碎磚板虎威四。

一名小卒上前來報說，大都護府已然被至三千兵馬包圍，是西突厥的主力王師所部，銳狼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