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慕白與李道宗聊了許一陣，驀然聽到夜空之中，由不遠的一座小閣樓裡，傳出悠揚的琵琶聲，還有一個聲在歌唱。

空靈婉轉，如夜鶯清。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秦慕白不由得微然一怔，這不正是王菲唱過的那首《明日幾時有》麼？

李雪雁？

李道宗髯嗬嗬的輕笑舐犢之溢於言表，說道：“雁兒從不飲酒，今日喝了許，大概是酒意未去，夜半歌唱了。”

“唱得真好。”秦慕白由衷的讚歎。

李雪雁的聲音，本就清脆婉轉猶如天籟，換作是在千年後，便是天生的實力派歌手嗓音。再加上這彈得一手好琵琶，任誰聽了也不得不歎服。

聽彈唱，是為一種。

秦慕白凝神聽了片刻，驀然長歎一聲，說道：“王爺，我突然覺得，我們這些人，真是孬種的。”

“哦，怎麼說？”李道宗頗驚奇的問道。

“我們思來想去的，全是些形勢啊大局啊利益啊，有時卻忘了一些廉恥與尊嚴。”秦慕白說道，“我這話說得很難聽，還一子桶翻了一船人，但我真的是不吐不快。”

“我明白你的意思。”李道宗不以為意的輕笑點頭，說道，“你是覺得，我們要靠送出雁兒，來換取戰機或者和平，才能就所謂的大事，對嗎？”

“嗯……”秦慕白點頭。

李道宗角一揚，笑得有幾分詭譎，突然道，“怎麼，你捨不得？”

“呃……”秦慕白一怔，笑道，“王爺說到哪裡去了。秦某的一慣主張，王爺是十分清楚的。無論何時何地，我都反對和親。縱然和親有千般好打戰有萬般壞，我也寧願戰死沙場，不願憑著送出我們的人，來換取自己的安逸。這對我來說，比死還難。”

“哎，你呀！”李道宗苦笑不迭的搖頭，手來拍他的肩膀，頗有幾分慨與傷的說道，“你就與本王年輕時一樣，熱，豪邁，還有天塌下來也敢一肩去扛的霸氣，或者說傻氣。其實，誰願意和親呢，陛下就願意嗎？……有時候，邦國博弈與沙場較量就跟做生意一樣，誰都想付出最小的本錢，賺取更多的利益。送出一個雁兒，也許就意味著死萬人……利益，在利益麵前，從來就都是脆弱的。”

秦慕白的眉頭漸漸擰起，凝眸看著月之下不遠的小雕樓，自語道：“世間的利益哪裡是能追逐儘完的？人區彆於草木的本質，就在於……我承認送出公主對大唐來說是一筆極其劃算的易，但是到現在為止，休說是王爺的兒，就算是一個與我毫不相乾的人，我也過不了我自己這一關。”

“冇有人，比本王更捨不得雁兒。”李道宗輕聲道，“慕白，你肩挑重任，當以大局為重。”

“王爺放心，我懂的。”秦慕白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擰眉說道，“該儘的責任，我會儘到。如果有選擇，我的態度與立場將會相當明確！”

“朝廷派鴻臚寺卿劉善因與本王同來，專程派往吐蕃涉國事，商討講和賜婚一事。”李道宗說道，“明日，讓他打點一下便可啟程了。軍如火，早一刻，也許就要死許多人。”

“儘人事，聽天命。”秦慕白答道，“就讓劉善因先去跑一趟再說！”

李道宗心裡堵了一堵，想說什麼，冇說出口。

他分明看出，秦慕白對“賜婚”一事那是深惡痛絕。如果劉善因跑的這一趟稍有半點不如他意的地方，他肯定會瞬間就和吐蕃翻臉，殺個你死我活。

“畢竟還是年輕啊……”李道宗暗自歎息，又思忖道，“年輕如你時，本王也有一顆任俠快意之心。現在，卻變得這般勢利與現實。在世間打滾這許多年，磨去了鋒芒收斂了熱……除了世故與圓，我又還剩什麼呢？秦慕白啊秦慕白，我是真羨慕你啊！……年何忌輕狂，這句話是你曾說過的。可惜，我好像是真的老了。”

夜漸深，秦慕白準備辭行回去。武娘獨守空房一夜足夠，難不還讓守兩夜？

今日，可是當真去了市集，買來了全套的床榻被褥的！

正當秦慕白準備告辭時，僅一牆之隔的大都督府後院大校場裡，突然傳來若大的喧嘩聲，彷彿還有罵廝打。

秦慕白頓時肅然起：“套了！大半夜的軍中發生什麼事？”

“莫非是營嘯？”帶兵出征的李道宗警惕極高，果斷的一揚手，“走，看看去！”

二人快步出門就往大都督府軍屯奔去。剛到都督府門口，迎麵撞到一名翊府偏將，驚慌道：“帥，你可算是來了，末將正待去尋你！”

“何事？”秦慕白厲聲問道。

“那個侯君集！”偏將又氣又急的道，“閒來冇事闖進軍營，挑釁咱們的兄弟，如今作一團！”

“侯君集？”既然不是營嘯，秦慕白的焦急與火氣頓時消了一半，他愕然一怔狐疑的看著那偏將，問道，“他乾什麼了？”

“他好像是喝多了，冇來由的闖進軍屯裡，見人就罵揪著人就打。”偏將答道，“兄弟們都清楚他的來頭也聽過帥的吩咐，冇與他一般見識。可他越罵越難聽越鬨越起勁，有幾個人按捺不下來便與他乾上了……結果，全營震，大半夜的了起來。”

“豈有此理，這個侯君集，如此無理！”李道宗聞言怒道，“軍營重地，豈容他來？”

“王爺息怒，侯君集這麼做，應該有他的道理。”秦慕白反而不怒了，哂笑一聲道，“隻要不是營嘯便好。走，咱們看個究竟去！”

進了軍營，秦慕白等人遠遠看到好大一群士兵聚在一起圍一個圈，舉了一些火把，當中空出一塊地。

其中，有一個人拿個酒壺一手撐地懶散的坐在地上，正大放厥詞道——

“還有誰要來和我過兩手的？站出來！……你們都是些什麼兵？這麼大一群人，還就殺不了我嗎？你怕什麼？”

顯然，那便是侯君集。

圍一圈的軍士們，大半對侯君集怒目而視，恨不能生吞了他。其中還有幾人鼻青臉腫或鼻帶，顯然是被揍過了。

那偏將低聲對秦慕白道：“侯君集手下有點把事，一個人撂翻了我們好幾個兄弟。若非礙於軍令和麵，兄弟都要生撕了他。他卻仍舊在此狺狺狂吠！”

秦慕白擺了一下手示意他閉，站在黑暗之中也冇有急於麵，看這侯君集究竟想乾什麼。

侯君集一邊喝著酒一邊冷笑，放聲道：“你們就是秦慕白帶出來的兵？哈哈！他怎麼不去弘文館、太學院挑些飽讀詩書的學士來呢，那樣豈非是更合適？看你們個個恨得咬牙切齒又冇半個人上前來把我怎麼樣，你們還有冇有一點，是不是爺們？有種的，來啊，拔出你們的刀劍，殺了我！——往這兒招呼！”

他用力拍著自己的脯，一臉通紅，顯然已是大醉。

好幾個當兵的實在忍不住了當真要衝出來，卻被邊的兄弟拉住了。

“這人殺不得！帥有囑咐的！”

“他孃的！我就是宰了他陪命，這也忍不下去了！”

“殺！殺了他！”

侯君集突然站起來，仰起頭放聲大笑：“來呀！來！——可速殺我！”

那形，活象一頭嘯月蒼狼。

李道宗瞇著眼睛看著他，搖頭笑了一笑，說道：“侯君集年從軍起於軍旅，一的彪悍氣，就是在朝堂之上六部之中爬滾打了許多年，仍是冇有磨去。這既是他最大的憋病，也是他最大的優點。”

“同。”秦慕白微笑的點頭，說道，“他若是冇了這匪氣與，就不再是侯君集了。他今天究竟要乾什麼呢，就算是喝醉了也冇來由跑到軍營來鬨事吧？好蹊蹺！”

“過去問他不就知道了？彆讓他鬨下去了。”

“也好。”

二人正待走過去，侯君集突然把手中的酒壺往地上一摔，碎片四裂，他大聲道：“你們都回家吧！彆跟著秦慕白上陣送死了！——都要和親了送出娘們給吐蕃讚普了，還要你們這些兵乾什麼？更何況還是一群孬兵！”

“侯君集，你還不閉！”李道宗火氣上來了，開軍漢們衝進去，指著侯君集喝道，“你爛醉如泥了在這裡放什麼狗屁？彆人不敢殺人，本王便就視你如草芥！”

“喲，喝！”侯君集側目看著李道宗，醉眼朦朧的似笑非笑，哼道，“終於來了一個有膽有氣勢的，我道是誰，原來是江夏王啊！失敬，失敬啊，哈哈！”

這時，眾軍士肅然正立，朝李道宗這邊抱拳行揖，那些個捱了揍的軍士瑟的藏到了後麵，不敢頭。

“綁了，扔進中軍帳裡。”秦慕白冷冷道。

幾名軍士便衝上前去，解恨的將侯君集按倒在地，一頓五花大綁。

侯君集一聲不吭，像個死人一樣任由他們綁縛，然後七手八腳的抬著扔進了中軍帳中，摔在地上險些骨頭架子都散了。

摒退了眾人，秦慕白與李道宗進了軍帳，左右站在侯君集邊。

侯君集仰頭看了二人一眼，冷笑。

“你笑什麼？”秦慕白平靜的問道，不見一火氣，也冇有半分麵。

“我笑李道宗猥瑣卑劣辜負英雄之名；笑秦三郎誌大才疏空乏其表終將一事無；笑秦叔寶壽不長兮死於非命，笑蘭州河隴終將落他人之手！”

秦慕白與李道宗對視一眼，神萬千。

“噌”，秦慕白拔出了腰間配刀。

“來，往這兒抹，最痛快！”侯君集長脖子哈哈的笑，“下手要快，讓老老試試你刀法如何！”

“嗡……”

一刀下去，如龍。

侯君集上的繩子散了。

“爬起來吧，不是烏就彆老趴在地上。”秦慕白冷笑一聲，走到帳邊對外麵道，“來人，備些酒菜。”

“諾！”

外麵的小卒一頭霧水的應諾走了。

侯君集撇了撇爬起來，撲騰的拍著上的灰土，堂而皇之的找個位置坐了下來，肆無忌憚的左右看著秦慕白與李道宗，說道：“你們想乾什麼？”

“喝酒啊！”秦慕白拍拍手說道，“既不畏死，還怕喝酒？”

“喝就喝！”侯君集哼了一聲道，“男人一輩子，無非是酒財氣，酒還排在第一，向來便是侯某最。以往為之時束縛於場，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現在反而好了，既是階下之囚閒散莽夫，隨便怎樣都行。”

“侯君集，說說，你今天這麼做，是為什麼？”李道宗耐著子說道，“在我們麵前，你就不必裝腔作勢了。你是裝糊塗，真明白。你是個火烈人，我們也都是直子，不必繞彎。”

“好，我說。”侯君集裡噴著酒氣一臉通紅，眼睛卻是賊亮，指著秦慕白一板一眼道，“要知道一個男人的本事能耐與骨底蘊，各人有各人的方法。世人大半注重家世出師從門第，或職品銜履曆過從。我侯君集，從來不看。”

“那你看什麼？”李道宗哂笑的問道。

“看他邊的人，和他的手足兄弟。”侯君集卻是說得極認真，他道，“越出的男人就會擁有越多越好的人；那個男人邊有什麼樣的朋友手足，取決於他的骨，決定他的底氣。”

秦慕白不由得一笑，這算是英雄所見略同嗎？往日，自己就曾說過“越優秀的雄占有越多越好的雌”這樣的話。

“那你以為，秦某如何呢？”

侯君集搖了搖頭，撇道：“我隻能說，你運氣不錯。除此之外，你幾乎一無是。”

“怎麼說？”秦慕白不由得笑了。

連李道宗也搖頭嗬嗬的笑了，“真是狂莽！”

侯君集全把李道宗的話當了耳邊風，打了個酒嗝，說道：“高公主，武娘，這樣的人隨便哪一個，都配得上天下頂尖的男人。你卻坐擁其二。但這並非是你多有本事多有能耐，而是你運氣不錯。換句話說，你有人緣，會勾搭會哄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