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繹的傷口還未痊愈,今夏蹲在灶間煎好了藥,便端了給他送過去。
“陸大人,藥煎好了。”擔心陸繹仍是心緒不佳,端著藥在門外試探地喚了一聲。
里面沒靜,等了片刻,正想再喚一聲時,陸繹自拉開了門。
見他眉間深蹙,必是有煩難之事,今夏不知能不能問,忐忑道:“那個……這是藥……我……”
陸繹立在門口,面無表地接過藥碗,頓了頓,似要說什麼話,皺了皺眉頭之后卻什麼都沒說,就復把門關上了。
就這樣被關在門外,今夏心有不甘,恨不得叩門問個清楚,手舉到門邊上,躊躇了半晌,終還是放下下,慢吞吞地踱了回去。
屋,陸繹背靠著門板上,默默聽著漸漸離開的腳步。
這廂,岑壽遇見蔫頭耷腦的今夏,見手中尚拿著托盤,猶豫片刻,還是問道:“你怎得了?跟霜打了的柿子一樣。”
“沒事。”今夏朝陸繹屋子的方向努努,“你若有空,去替你家大公子分憂吧。”
“大公子怎麼了?”
“誰知曉,大概是煩心事太多了,就沒給過好臉。”今夏沮喪道,“比在船上那會兒還嚇人。”
岑壽不解:“我剛剛才從大公子屋中出來,他……和平常一樣啊。”
今夏皺眉看著他,直搖頭:“所以說你們男人就是魯鈍,枉你從小陪伴他,連這都看不出來,唉……”
嘆著氣走遠,留下莫名其妙的岑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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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陸繹在窗臺上所留的信號,待夜闌人靜之后,藍道行翻窗而。
“明日一早,你在戚將軍府附近等我,然后隨我一同進去。那里有一頭白鹿,我打算讓胡宗憲將此鹿進獻圣上,而你就是這頭白鹿的主人。”陸繹道。
藍道行一怔:“你要我進宮喂鹿?”
“圣上癡迷道,一心修玄,這白鹿是瑞祥之,你只說是自己在山中修行時遇見的……”陸繹瞥了他一眼,“剩下的你自己編,總之要讓圣上有多喜歡白鹿,就有多相信你。他只要越相信你,你就越有機會。”
“編故事倒不難,我擔心的是那鹿,它和我認生怎麼辦?”藍道行皺眉道。
“我已請戚將軍不要再讓人喂食白鹿,先它幾日,然后你再去喂它。”陸繹道,“除了你之外,不允許任何人喂它,時候一久,它自然就只認你一人。你記著,到了宮里也要這樣,讓圣上相信,這頭白鹿只吃你喂的吃食。”
藍道行嘿嘿笑道:“如此甚好,有白鹿相隨,是不是顯得我上仙氣卓然?”
陸繹微微一笑,并不與他打趣,正道:“待你進了宮,你我可就是素不相識了,許多事就得靠你自己斟酌理。”
藍道行笑容璀璨:“我一直等得就是這天,長驅直,以一當十。”
陸繹未再言語,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次日,陸繹將藍道行引戚府,與戚將軍商談妥當。到了午后,胡宗憲與徐渭已快馬趕到新河城。
心系白鹿,胡宗憲顧不上與戚繼寒暄,先去看了白鹿,見它果然通雪白,連一雜都沒有,頓時欣喜之極,立時就要去寫進獻白鹿的折子。
“都督,這折子你不能寫。”陸繹攔住他。
胡宗憲焦急道:“兄弟啊,這都什麼時候了,京城里頭彈劾我的折子都快堆山,我就指著它來救命呢。”
陸繹笑道:“正因如此,都督你才不能寫這折子。這頭白鹿,說到底,它也只是一頭畜生,要讓圣上對它不釋手,就得靠妙筆生花才行。”
聞言,胡宗憲恍然大悟:“對對,對對!我真是急得昏頭了,有青藤居士在此,哪里還用得著我筆。”
青藤居士,正是徐渭的號。當下,胡宗憲親自為他研磨,徐渭也不推辭,提筆沉片刻,不消半柱香功夫,一篇《進白鹿表》已寫。
胡宗憲取過來,仔細讀之:“……必有明圣之君,躬修玄默之道,保和命,契合始初,然后斯祥可得而致。恭惟皇上,凝神沕穆,抱清真,不言而時以行,無為而民自化,德邁羲皇之上,齡齊天地之長……”
徐渭負盛名,多才多藝,對于兵法、書法、繪畫、詩文都十分擅長。所以連陸繹的爹爹都有意招他做幕僚,卻被他婉拒,寧愿留在兩浙。現下,陸繹聽完通篇《進白鹿表》,文辭華自不必說,難得卻是浸在一字一句中的卑躬屈膝、刻意逢迎,以徐渭之傲骨,要他寫這樣毫談不上氣節的文章,何等委屈。
“都督,以為此文可用否?”徐渭問道。
胡宗憲放下紙箋,什麼都不說,朝徐渭長鞠一躬。
徐渭連忙扶住:“都督,使不得。”
“不,你一定要!這不僅是為了我胡宗憲,還有兩浙的百姓。”胡宗憲是習武之人,徐渭如何拗得他,他是一躬到地才肯抬起來。
為了讓白鹿安全進京,胡宗憲派了近百名兵護送,考慮到白鹿的休養,以免路上出差池,定下五日之后啟程。除藍道行之外,其他閑雜人等皆不可靠近白鹿。余下的日子不多,為了與白鹿盡快識,藍道行便一直與白鹿呆在一起。
“都督,在下手底下還有兩名借調過來的六扇門捕快,我正想調他們回京,不知可否三日隨白鹿同行?”陸繹向胡宗憲道。此前他雖然已有意讓今夏先行回京,但又擔心路上又撞到倭寇,此次送白鹿有近百名兵護送,讓隨行正是妥當不過。
胡宗憲一口應承下來:“還有六扇門捕快同行,那白鹿更加妥當,甚好!”
得白鹿此祥瑞之進獻,加上徐渭的那篇《進白鹿表》,想來圣上龍大悅。胡宗憲心頭稍松,對徐渭、戚繼、陸繹,那簡直是相當順眼,當即命人備下酒菜,要與他們痛飲一番。
這一喝,從上燈時分一直喝到月上中天,陸繹本就有心事,但凡來勸酒,他來者不拒,一杯一杯,盡數喝下,到了席散,行路都有些踉蹌。
戚將軍派了小轎,命人跟著,將陸繹送回去。
今夏已在院中等了許久,一直尖著耳朵聽外頭街面上的靜。在門剛剛被叩響的同時,拉開了門,看見一名親兵扶陸繹出轎子,周遭彌漫著濃重的酒味。
“陸大人,你喝酒了?!……你傷還沒好,怎麼能喝酒呢。”
焦急道,上前去預備扶他。
“不用。”陸繹朝冷冷道。
飛快趕來的岑福和岑壽還是頭一遭見到大公子這般醉醺醺的模樣,連忙上前扶住他。
“他喝醉了吧?”今夏道,“你們當心他的傷口!”
聽見的話,陸繹在心中然苦笑,若是當真能醉,倒是一件好事了。今夏關切的眉目落在他眼中,心里又是一陣絞痛,究竟要如何做,才能讓對自己厭惡到底呢。
“大公子,大公子……我扶您回去休息。”
岑福想把他扶進去,陸繹停下。
“你,”他抬手指向今夏,“還有大楊,三日之后就隨胡都督的護衛隊回京!”
今夏一愣:“回京?!”
“對。”
“為何要走?”
“在此間,你們已然無用,沒有必要再留下。”陸繹道。
“無用?!”今夏的怒氣終于發,“究竟是我無用,還是你本不想看到我,所以要我走?”
陸繹沉默片刻,道:“有區別麼?”
丐叔聽見前院的靜也出來了,皺著眉頭看他們。
手在袖中攥握拳,用力之猛,連指節都發白,今夏一不地立在原地。
突然之間,今夏上前一步,一拳打在他腹部,打得頗重,疼得他立時彎下腰去。
“大公子……”
“大公子!”
岑福與岑壽皆關切陸繹,但并未有一人出言責怪今夏。
原還想再補上一拳,看陸繹似乎疼得很,今夏怒火中燒地瞪著他:“走就走!小爺我是沒什麼自知之明,可不是好欺負的!還真把自己當蔥了。”
挨了一拳,又聽見的話,陸繹角泛起一苦笑,但又不能讓看見,只能一直彎腰低首……
岑福不明就里,只當是他疼得很,忙伏低子,把陸繹背上,送他回房去。岑福也忙跟著去照顧。今夏躊躇片刻,跺了跺腳,也跟了過去。
他們在給陸繹更,不便,便在屋外等著。過了好一會兒,才見岑福與岑壽出來。
“他沒事吧?”今夏問道。
“沒事。”岑壽瞥了一眼,道,“之前那些話,你別往心里去,大公子是喝多了。”
今夏皺眉道:“他以前喝醉了就這樣?酒品也忒差了。”
岑壽搖搖頭:“不是,我從來沒見過他喝醉。若是酒上頭,他就自己去躺著歇會兒,從來不曾像今日這樣。”
靜默片刻,今夏朝里頭努努:“現下他還好吧?”
“睡著了。”岑福道,“你不放心進去看看吧,不過可別再打他了。”
說罷,他就拉著岑壽走了。
今夏遲疑片刻,輕手輕腳地推門進屋,一直走到床前,看見陸繹呼吸平穩,果然已經睡著了。
手指原本想他的額頭,落到他眉間之后,不由自主地沿著他的眉細細描畫……
“你方才說的都是真話麼?真的覺得我沒用?”
今夏輕輕問道,聲音輕得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自然是得不到陸繹的回答,默默地著他,過了良久,才輕嘆口氣,起替他掖好被子,又將帷帳放下,吹了燈,返出去。
帷帳,陸繹慢慢睜開雙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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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夫人房中,丐叔將所見之事說了一遍,口中嘖嘖道:“我是真沒想到,這乖孫兒變臉就跟變天一樣。昨兒還把我親侄當個寶,今兒就把當草。男人心,海底針啊!”
沈夫人思量片刻,心中驚駭,再也坐不住,站起來,在屋來回走。
“他必定是猜出了今夏的份,所以才會對如此!我早就知曉,以他的能耐,遲早會揭出這件事來,只是沒想到來得這麼快!”
“……不會吧,你會不會想太多了。今夏說他最近煩心事特別多,或許就是心里頭煩,沖那丫頭發一通火而已。”
“不對,陸繹這個人斂得很,喜怒都不輕易在人前展,怎麼會找人撒氣。”似乎想到什麼,沈夫人驟然停下腳步,一把握住丐叔的手,“陸炳與嚴嵩走得頗近,夏家已全毀了,就剩下一個孩子,你說陸繹會不會想替嚴家斬草除?討好嚴家?”
“不會不會,我看他不像那種人。”
沈夫人有點急:“你莫因為他與你沾著親,就總替他說話!萬一今夏有個差池,我如何對得起姐姐。”
“你別急……”
丐叔有點后悔把這事告訴。
沈夫人咬思量,片刻之后決然道:“我要帶今夏走!”
“去哪?”
“去哪里都行,總之不能讓錦衛找到,哪怕出海都行。”
“等等啊,等等,”丐叔盡力安,“你去哪里,我肯定都跟著,可是今夏那丫頭,未必肯跟你走。”
沈夫人決然道:“我只要把真相告訴,這孩子又不是不知輕重的人,肯定會跟我走。”
“那可說不準,說不定一得知真相,就鬧著要去殺嚴嵩報仇怎麼辦?你忘了你當年想去行刺嚴世蕃,差點把命都送掉了。”丐叔急忙道。“這事我看你先別著急,探探陸繹的口風再說。萬一他還什麼都沒查出來,你不是自陣腳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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