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婁煩關守軍便在李靖和侯君集二人的指揮下憑藉有利地形,向狼騎進行了局部反擊。他們沒有一點新敗者的覺悟,居然屢屢向關下發起挑釁。甚至趁各參戰部族之間配合疏忽之機,分小連夜從關上墜下,潛到了各部族囤積糧草的營盤附近放了一把不大不小的火。待武士們被火焰從睡夢中烤醒,肇事者早已趁著夜逃了羣山當中,再也找不到去向!
各部酋長大怒,發誓要給守軍以。他們組織起一波又一波的狂攻,卻被長城上的守關者以更強的方式打了回來。重新掌握兵權的李靖充分證明了他的價值,將在去年在長安城頭對付李家的手段全都照搬到部族武士們頭上,火燒、石砸、煙燻,各種花樣層出不窮。到了危急時刻,居然將糞便和幾種不知名的藥草熬毒,兜頭向進攻者上澆。各部族大薩滿的“巫”居然對這種邪法毫無效果,凡是被毒糞澆中者,傷口在一日之便會潰爛,並且以人眼可見的速度爛下去,直到死亡。
四十里聯營,部族武士們的慘聲響一片。各部酋長又氣又急,眼睛裡面冒出的火幾乎能將整個草原燒掉。可就在這關鍵時刻,始必可汗卻以攔截敵方援軍爲理由,將兵力四下分散開去。得不到突厥人全力支持,各部族對婁煩關的攻勢只堅持了五天,便再也堅持不下去了。每個部族的武士都是部族生存和延續的希所在,一旦折損過重,即便能攻破婁煩關,滿足長老們的打劫慾,整個部族也會喪失蔓延下去的機會。所以,有人開始出工不出力,有人則乾脆將目調轉向後,尋找全而退的機會。
突厥王庭中亦不乏有識之士,對聯軍的這種低迷狀況非常擔憂。此番出征,阿史那家一直本著志在必得的心態,本沒留什麼後備。萬一拿不下婁煩關來,即便敗退回草原去,對其他各部族的號召力也不復既往。草原上是個弱強食的天下,突厥人的崛起之前,有匈奴、鮮卑和羯,突厥人的腳下,還匍匐著室韋、契丹、奚、I、H,保不住狼王之位的失敗者下場在牧歌中唱得很明白。匈奴人強大之時,實力從大海一直覆蓋到大漠深。如今除了數劉季真這樣的瘋子外,有誰還記得匈奴人曾經的輝煌?
衆長老們幾次聚集在一起,以各種方式向始必可汗進諫。希自己的大汗能儘快做出戰略調整,結束婁煩關前這種進退兩難的尷尬狀態。素來就有固執之名的始必卻愈發固執,非但不考慮長老們的建議,反而派出自己的弟弟阿史那莫賀咄督戰,強迫各部族番向婁煩關猛撲。這種讓別人犧牲自己只佔便宜不吃虧的做法自然收不到什麼好效果,各部落逐次進攻,逐次敗退,幾乎了一個遍,婁煩關依舊固若金湯。
各部酋長不堪長老們的力,不得不起頭皮來,向前來督戰的阿史那莫賀咄討饒。並且許以重金,請求他代大夥向始必可汗求。阿史那莫賀咄也對兄長的旨意有些牴,想了想,正迴應道:“我不要你們的金子和奴僕。大汗最近不好,理事時難免有些糊塗。你們委屈了!我這就去找大汗,看看他到底準備何時給守軍最後一擊!”
“多謝莫賀咄特勤!”諸位大汗小汗們同時躬,向阿史那莫賀咄表示謝。“他日特勤若有用到我等的之,只要您吹響號角,各部絕對不敢不奉召!”(注1)
“算了,將來我到你等帳中,能給我一杯酒便可!”阿史那莫賀咄大度地擺擺手,拒絕了衆酋長們的好意。哥哥咄吉世(始必)是個警覺的人,讓他發現自己私下送各部人,結果恐怕不會太好。
衆酋長心裡雪亮,互相看了看,陸續告退。阿史那莫賀咄一個人在軍帳沉思了片刻,理順了一套看上去比較忠誠的說辭,默默在心裡背誦著,走向始必可汗的黃金大帳。
金帳,始必可汗正與幾個心腹謀臣和他的另一個弟弟阿史那俟利弗商討軍務,看見阿史那莫賀咄進來,都警覺地閉上了。這種置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更令莫賀咄心冷,衝著斜臥在氈塌上的始必可汗點了點頭,然後開口說道:“大哥,這仗不能再這樣打下去了。半個月,才半個月,咱們就在婁煩關下丟了四萬多!眼下軍中怨言越傳越邪乎,再這樣下去,各部武士非被反了不可!”
彷彿早就料定阿史那莫賀咄會這樣說,始必可汗笑了笑,非常和氣地問道:“莫賀咄,依照你的看法,咱們該怎樣打呢?難道不讓各部出力,反而拿咱們突厥勇士的堆過關牆不?”
阿史那莫賀咄被問得嚨發堵,雙頰發燙。好在他也做了些準備,不至於讓別人立刻看笑話。想了想,低聲迴應,“我想,那三路援軍到底哪路對咱們有威脅,經過了這麼多天,大哥心裡必然有了定論。如此,不如將分頭堵截援軍的孩子們集中起來,吃掉對咱們威脅最大的那。然後要麼強攻婁煩,要麼繞到雁門去,從另外一條道路南下!總之,都好過咱這邊沒完沒了地跟守軍糾纏,還看不到半分取勝的希!”
他儘量讓自己說話的腔調婉轉,以免刺激始必可汗的緒。因爲始必的兒子阿史那什鉢兄弟年齡太小,還不足以繼承汗位的緣故,始必和俟利弗、莫賀咄兄弟三人之間現在的關係很微妙。就像一頭年老的蒼狼旁邊臥著兩頭狐貍,誰也料不到在下一刻他們相互之間會發生什麼事。
始必可汗今天的心顯然不錯,被阿史那莫賀咄當面直諫,居然半點都沒有覺得面掃地。沉思了片刻,他又笑著說道:“莫賀咄,你的確擁有狐貍一樣的智慧和狼一樣的勇敢。在沒有任何消息的況下,能看到這一步,證明你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了。但你來的太晚了些,如果半個月前,骨託魯戰敗的消息剛一傳來時,咱們就果斷放棄婁煩關,繞路南下。也許還能將漢人的江山奪過來,至能著李淵履行上財寶給我的承諾。但是現在,長生天已經將機會收了回去,我們必須做另外的打算!”
近幾年來,始必對王庭之中大小事務一言而決,很像今天這樣耐心地解釋過決策的理由,更很如今天這般和悅地跟弟弟們說過話。他那樣做,一方面是因爲突厥人本就不是一個善於言辭的民族,另外一方面,距離和固執也能更好地維護其可汗的權威。但是在今天,況卻完全反了過來,竟然變得循循善。一時間弄得阿史那莫賀咄頭皮發麻,事先準備好的滿肚子說辭統統忘了個乾淨。
“你是不是覺得奇怪?”見弟弟滿臉茫然,始必可汗笑著詢問。“咳咳,咳咳,很簡單,我已經聽到了長生天的召喚,就要追隨祖先們去了。你和俟利弗兩個必須團結起來,面對我走後的所有事。必須照顧好阿史那家族,照顧好我的小什鉢!”
“大哥不能這樣詛咒自己。大哥的臉健康,結實得像一頭壯年公狼!”阿史那莫賀咄愈發惶恐,上前幾步,用力扶住始必可汗的氈塌。他的部衆都在營地外圍,如果大哥今天準備在兩個兄弟當中只留下一個,他只好拼個魚死網破。
預料中的武士沒衝出來,迎接他的只是阿史那咄吉世——始必可汗的乾枯雙手。莫賀咄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大哥的擁抱,全上下戒備的全部僵如鐵。記憶中,只有在他很小很小的時候,大哥才曾經抱過自己。那時,阿史那咄吉世是他眼中全天下最勇敢的武士,最強壯的公狼。大哥的兩隻胳膊之間,是天底下最寧靜最安全的避風巖。,
看到阿史那莫賀咄渾僵,始必可汗臉上的笑容慢慢變得苦。“來吧,小莫賀咄,讓我們再擁抱一下,我手裡沒有刀,也摔不倒你了。難道在三尺之,你還害怕我麼?”
“大,大哥!”阿史那莫賀咄終於哽咽出聲。始必可汗要死了,一直像烏雲般遮擋在他的頭頂,讓他看不到的大哥咄吉世,阿史那家族的頭狼,整個草原的狼王要死了!綴滿金箔的氈塌已經遮蓋不住死亡的影,莫賀咄鼻孔裡甚至已經聞見了腐的味道。
他張開抖的手臂,撲進大哥的懷裡。儘管大哥上的味道令人窒息。“小莫賀咄,你的真結實!”耳邊有息聲傳來,帶著一點點不甘,一點點羨慕。“幫助俟利弗,不要違抗他。哪怕他不能再給你任何擁抱。咱們是親生兄弟,只有親生兄弟抱團,才能抵抗草原上的暴雪!”
“嗯!”很多年來第一次,阿史那莫賀咄毫不牴地聽從了大哥的命令。也是很多年來第一次,他不是屈服於可汗的威嚴,而是屈服了兄弟間的誼之下。用力抱著懷中乾瘦的軀,他幾乎恨不能將自己的強壯與力分給對方一半。但對方卻不肯給他機會,輕輕地掙開去,笑著說道:“好了。你不是小孩子了。站好,我有話要說,長生天沒給我太多的時間!”
說罷,金帳又開始響起聲嘶力竭的咳嗽,彷彿要把每個人的心臟都給咳出嗓子。阿史那莫賀咄愣愣地站在病榻旁,看著大哥的伴著咳嗽聲弓一團,彷彿在乾涸的季節河道中掙扎的蝦。
大薩滿設圖將一個硃紅的葫蘆擰開,遞到始必的口鼻邊。始必捧起葫蘆,貪婪地吸著,彷彿惡狼在吸。當葫蘆中的草藥味道再度於金帳中彌散開來後,咳嗽聲終於平息。滿頭大汗的始必了一會兒,又掙扎斜坐起,笑著向阿史那莫賀咄問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愚蠢,明知道部族武士們不可能打下婁煩關來,還要著他們去送死?”
“不,不是。”阿史那莫賀咄連連擺手,“我沒有覺得大哥蠢。但我的確覺得各部族的損失過於嚴重。即便拿下婁煩,也得不償失!”
“你不必辯解!”始必笑著擺手,顯然對弟弟的真實想法瞭然於,“這些天來,那些哀哭聲我每夜都能聽見。不止你一個人認爲我在驅趕各族武士去送死,事實上,我就是在驅趕他們上前送死。”他又開始咳嗽,一邊咳嗽,一邊發出得意的笑聲,就像夜貓子在林間驚,“咳咳,咳咳咳,咳咳,他們不死,咳咳,他們不死,咱們的突厥人的威嚴怎麼保全,咳咳。戰敗了啊,咳咳。打贏了利益均攤,戰敗了,也得代價均付纔對啊。不能讓咱們削弱咱們突厥人,咱們阿史那家族!”
戰敗!彷彿一道電凌空劈下,徑直砸中了自己的腦袋。阿史那莫賀咄眉頭皺,雙目閉,無論如何接不了大哥的話。十餘天來,敢自己督軍攻城,就是爲了通過敵人的手,殺掉那些盟友。四萬多,四萬多冤死的,堆在一起都可以壘出一座兜輿聖山!他被帳篷中的臭薰得無法呼吸,邊的空氣也宛若漿,粘得自己無法轉到脖頸。
“阿史那莫賀咄,你還是太年青了!”始必用腳踢了弟弟一下,強迫對方睜開眼睛,“瞪大眼睛看著我,我告訴你真相。否則,你這輩子永遠沒有機會做大汗。就在骨託魯兵敗的消息傳來那一刻,咱們已經敗了。我當時只是不甘心,想把結果弄得好看些。結果長生天懲罰我的貪婪,長生天讓我爲短視付出代價….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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