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信宮聽風閣。
林氏靠在枕上,手裡懨懨地捧著安胎藥,苦味隨著熱氣氤氳出來,讓人聞著心煩。
半晌都沒一口,邊的掌事宮再進來時看一看,便勸說:“娘子快喝了吧,別放涼了。”
林氏隻嗯了聲,掌事宮略作斟酌,又說:“娘子這幾日緒愈發不高,明天奴婢陪娘子出去走走?現下天慢慢暖了,萬復蘇,花園裡的迎春花已開了不呢。”
卻聞林氏隻是嘆了口氣,聽來極盡疲乏倦怠,搖了搖頭:“不了,免得我有什麼閃失,又拖累你們。”
累了。
前些日子“胎氣”的時候不,邊的宮人沒挨罰。雖則皇上念著的孕不曾罰得多重,但板子實實在在打下來總還是疼的,扣去的俸祿也是真影響他們過活的。
可他們待都還不錯——雖然其中許多人不過是指著生下孩子後隨著飛黃騰達,也確實還是待不錯。
不想再這麼耗下去了。
更要的是,連宸妃待也不錯。
為這事憂心忡忡,邊的宮人都不知為什麼。近前侍奉的宮勸、讓不必多心,說宸妃娘娘一貫待誰都好,道出的例子是“連出低微的玉人在宸妃邊也沒過委屈”。
可心裡偏偏清楚,與玉人哪裡一樣呢?玉人與宸妃有一路走過來的分,先前不知幫過宸妃多忙,可比不來。
再者,也不僅僅是“多心”,更不是什麼孕中多思的疑神疑鬼。心裡有更重的事,已讓步履維艱不知多時日。
掌事宮見一副提不起勁兒的模樣,便暫且不再多提出去走的事,轉而又笑說:“昨兒個上元節,有不賀禮送來,要不您看看禮單解解悶兒?”
掌事宮這是清了的“喜好”。
林氏似乎是個喜歡金銀珠寶的人,倒沒現在日常穿戴上,但每每逢年過節之時後宮禮尚往來,總能拿著禮單饒有興味地看上許久。有時看下來也不知是看到什麼喜歡的東西了,會含著笑舒出一口氣,接著連心都能好上幾分。
邊的人慢慢就學會了拿這個哄高興,每每也都順水推舟地應了——因為那些禮單,總要看的。
於是禮單不一刻就呈了進來,林氏閑閑地翻著,從心驚跳到心如止水。卻在還餘兩行就看完時,視線滯住了。
看到了。
宮中一位並不相的嬪妃送了一件禮,禮單上寫的是“金嵌珊瑚寶石石榴杯”。
已忐忑不安地等了這件東西許久,現下它出現了,卻慌了。
多希來得早點,在先前哪次胎氣之後出現就好了。那時會心甘願地好好將它用上,將從前的一切都翻篇。
可偏偏是現在,直到現在纔出現。
怪太傻,怪自以為能糊弄過德妃。
饒是從一開始就在險中求勝,了那樣的念頭也實在是險得過了頭。德妃若那麼好糊弄過去,也不會位居這樣的高位了。
可現在……
林氏盯著那幾個字,眼中幾乎要沁出來。
當真不知該如何是好。若不照辦,德妃不僅不會放過,連全家都有可能死得不明不白。
可宮中剛平息的事旁人或許不明就裡,卻清楚——德妃與宸妃鬥法,鬥輸了。
那若照辦了,德妃放過了,宸妃呢?
現下德妃失了勢,怕是護不住了。
林氏心中的矛盾百轉千回。於私心、於公義,這件事都違心。
可是由不得。
“榴花。”林氏闔上眼,隨口喚了個宮,將禮單遞過去:“把馮才人送的那隻石榴杯尋出來,一會兒上宵夜時用上吧。”
榴花應聲道了句諾,林氏悵然又一喟,端起已放了良久的安胎藥,一飲而盡。
這夜皇帝翻的是蘇氏的牌子。這屆新宮嬪裡沒有很出挑的,蘇氏到底還是比旁人更勝一籌。
夏雲姒便早早地睡了。即便知道蘇氏是德妃的人,也不可能攔著蘇氏不讓侍寢,更不值當為此傷神。
這幾年,其實都是在皇帝不在時睡得更好一些。他躺在邊,總是下意識裡要繃著一心絃,總睡不沉。
這日卻沒能睡好。臨近醜時,鶯時進了屋,立在床邊急喚了數聲,將喚了起來。
夏雲姒皺著眉看,鶯時稟道:“娘娘,林經娥那邊……不大好?”
林氏自有孕起惹出的風浪未免太多了,夏雲姒不免出不耐:“又怎麼了?”
口吻生,鶯時低了低眼:“說是了驚嚇。奴婢問了原因,差來的人說是……死了隻貓。”
死了隻貓?
這倒奇了。
夏雲姒撐坐起,輕打了個哈欠:“先傳太醫過去。備上步輦,本宮過去看看。”
是以延芳殿中頃刻間燈火通明,宮們魚貫而,秩序井然地侍奉盥洗更。
前前後後過了不過一刻工夫,夏雲姒便出了門。
聽風閣離延芳殿也沒多遠,沒走多遠就瞧見了院門,可見院中亦是燈火通明的,隻是宮人們大多慌得很,不似延芳殿中那般井井有條。
再近一點,宮人們察覺到了這邊的靜,再舉目一瞧,不約而同地向院門外迎來,行禮接駕。
“都免了。”夏雲姒帶著三分慵意,搭著鶯時的手行下步輦,徑直向裡行去。
自有林氏邊的宮人跟在側旁等著問話,邊往裡走邊道:“你們經娥怎麼樣了?”
那宮人道:“經娥娘子……嚇壞了,正在臥房歇著。”
聽風閣比不得延芳殿那麼宏闊,幾步工夫便也進了堂屋。往右一轉再繞過屏風,臥房的境映眼簾。
林氏的臥房也不算大,夏雲姒卻是好生定睛瞧了瞧才找著——在床榻一角,子蜷得的,麵如土,臉上依稀還有淚痕。
夏雲姒提步又要上前,鶯時不安地擋:“娘娘……”
搖搖頭示意沒事,徑自走到床邊。
“經娥妹妹?”喚了一聲。林氏的眼睛分明睜著,但不給分毫反應。若不是周都在戰栗,這麵如死灰的樣子配上這等的安靜,夏雲姒怕是要當已經死了。
黛眉微蹙,夏雲姒回過頭:“今兒個誰在林經娥跟前當值的?”
就見榴花上前,磕了個頭:“娘娘,今晚是奴婢在臥房侍候。”
夏雲姒看了眼林氏,沒多說別的,隻問榴花:“貓怎麼回事?”
“貓……”榴花的神顯而易見地一栗,薄抖著,又閉了口。
鶯時在旁喝道:“娘娘問話,還不如實說來!”
“奴婢也……也不清楚怎麼回事。”榴花的聲音裡帶上了恐懼的哭腔,“經娥娘子……經娥娘子打從昨晚起就有些怪,不過孕中一直緒不大好,奴婢便也不曾多心。後來宵夜端來了,經娥娘子沒胃口,很快就全撤了下去,隻留了一道魚羹。”
“端著魚羹出了會兒神,突然說想去外走坐坐,奴婢就扶去了廊下。”
“在廊下時有隻不知何跑來的貓湊了過來,娘子有著孕,太醫不讓這些,便拿魚羹喂貓吃了一些。”
“後……後來那魚羹也沒吃,仍說留著,說若是夜裡了可熱一熱再吃。”
“直至兩刻之前……娘子不知是聽著了什麼靜,突然就醒了,披上服非要到外頭檢視。奴婢跟著同去,繞到屋後就瞧見了那隻貓。”
“貓……貓死在了地上。”
夏雲姒眉心狠狠一跳:“毒死的?”
榴花卻張惶搖頭:“倒也……倒也不像。那貓口鼻裡沒有,死狀也不痛苦,不像中毒的模樣。”
夏雲姒目微凝,想到了些什麼,但暫且未說,擺了擺手讓榴花先退了下去。
“小祿子。”輕喚一聲,小祿子會意地湊到跟前近,方便語不傳六耳地吩咐,“你親自帶人把聽風閣圍了,莫讓外人進出。”
又過小半刻工夫鄭太醫也到了。鄭太醫年事已高,深夜趕進來也頗有些疲。
是以他給林經娥施過針後,夏雲姒見林氏已安穩下來,就讓人在旁邊收拾了間廂房,姑且讓鄭太醫去歇著。
鶯時親自送鄭太醫過去,回來時著音跟夏雲姒回說:“林經娥可真是福大命大……嚇這樣,胎像倒還尚可。”
夏雲姒側耳聽完這一句,目再落回床上,卻見原安然歇下的林氏又睜開眼來。
下意識地心中悚然,再細看看,林氏的形倒沒有方纔那般可怕了。眼睛雖是直勾勾地盯著,但眼中有了些神采,並非方纔那樣空無神。
夏雲姒便平一平心,出言寬道:“萬都逃不過生老病死,那貓本宮會為你好好葬了,你別太害怕。”
可下一剎,林氏的手猛地攥住的手腕。
忙要躲閃,林氏卻用了十二分的力,指甲深深地掐下來,讓也不敢。
鶯時的臉都白了:“經娥娘子,這是乾什麼!”
“宸妃娘娘……”林氏仍隻是那樣盯著,好似全未意識到自己在乾什麼,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就這麼盯了良久,纔再度開了口。聲音沙啞、氣若遊:“娘娘……”
夏雲姒定住心神:“本宮在這兒呢,有什麼事,你慢慢說。”
“娘娘……”林氏又喚了一聲,繼而靜了半晌,眼中一時盡是猶豫。
須臾,又似乎終於下定了決心,眉心輕輕一鎖,聲音也多了氣力:“娘娘救救臣妾……”
夏雲姒怔神間,林氏彷彿更多了些力氣,掙紮著下了床。
宮人們都忙不迭地扶,但仍是跪了下去:“娘娘救救臣妾!”
哭聲倏爾洶湧,猶如洪水決堤,呼嘯而至。
“臣妾是被迫的……臣妾不想死得這樣不明不白!”
每一個字,都是並著哭聲喊出來的。
帶著宣泄的意味,反顯得格外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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