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韶四面顧盼,恍若未聞。卻是王厚急,直截了當道:“玉昆,你也別裝佯了。愚兄和大人來此,爲得甚事難道你還不清楚?”
韓岡笑而不答,反是王厚稱呼王韶所用的“大人”二字,讓他聽著慨。
“大人”這個詞。韓岡穿越後只在王厚這裡聽過,因爲此時尊稱吏,從來不會用到。大人一詞可以用來稱呼賢者,西漢的司馬相如就曾經著有《大人先生傳》。但最爲常用的地方,還是用來尊稱自己的父、祖。至於對吏的稱謂,高傲的漢人士大夫絕不會使用“大人”,他們不願也不會自貶爲長的兒孫。
就算到了後世的明代,甚至滿清早期,對員也不會有“大人”之稱——韓岡前世讀過《西遊記》和《儒林外史》,兩部一個出自明代,一個出自前清的作品,都是證明了這一點——直到滿清中期之後,漢人氣節淪喪殆盡,大人一詞纔開始在場上通用起來。
見韓岡若無其事地在前領路,並不迴應自己。王厚心中焦躁起來,怎麼一個個都是繞來繞去的脾氣,他的老子是這樣,連最爲佩服的朋友也是這樣。
王韶覺著自己的兒子快要發了,搶先一步話出口:“韓賢侄,你這座傷病營看著就與他地不同。傷兵居於此,當是不用多久就能痊癒。”
“機宜謬讚了,此事無他,不過是用心爾。”韓岡謙虛地說著,並不居功自傲。不過事實擺在眼前,功勞是丟不掉的,他越是謙遜,越是會爲世人所尊重,“許多傷病,如果是在家裡養著,有人悉心照料,本不會惡化乃至喪命。院中如今的況,並不是學生有什麼功勞,而是這些護工們用心照料的結果。”
“賢侄太過自謙。”王韶笑說了一句,他看著幾名護工就著流水,辛苦地清洗病號換下來的服,神皆是認真專注的模樣。又點了點頭,道:“不過賢侄說得也對,不論做何事都要用心。若路中各城各寨的傷病營皆如此,日後征戰,也了許多後顧之憂。”
“機宜說得正是。”韓岡道:“學生如今正在整理一份有關軍中傷病療養的章程,在甘谷城已經做的,還有準備做的,都會包括進去。屆時各地傷病營若能依著章程辦,營中的病歿人數當可大大降低。”
王韶有些驚異地看了韓岡一眼:“這算是在立言了?”
儒門弟子行事,講究三立——立功、立德、立言。韓岡在甘谷城做得這一切,立德、立功都有了,只差個立言。但只要他把所謂章程給整理出來,立言這一條也算圓滿完。
所以他點頭:“如此纔不枉學生一番辛苦。”又笑了笑,“張都監薦學生管勾路中傷病事務,不論與不,現在將章程定下,日後各傷病營也可以參考一二,不致再淪舊有的境況。”
“玉昆!”王厚猛地起,王韶和韓岡兩人圍著正題繞來繞去,讓他實在煩了,“你當真以爲張守約薦舉於你,是因爲看著你傷病營打理得好的緣故?他是爲了向寶啊!”
韓岡看著王厚,先是愣了一下,後又搖頭輕嘆,似是慨萬千,“我知道……我知道的。”
王厚要說什麼,韓岡都知道,王韶的用心,張守約的用意,他怎麼會不清楚?
但這又有什麼辦法——他並沒有生在相州韓家,不然憑著一個相三帝立二主的韓琦韓太師,莫說十八歲,就是八歲,也能披袍,領著俸祿。他也不是生在靈壽韓家,否則藉助自仁宗朝的執政韓億以下,八子皆爲顯的榮耀,橫行鄉里也不在話下。他只不過是菜園韓家的幺子,想在秦州混出個名堂,先得找個好後臺。
韓岡很清楚這一點,但後臺他絕不會溜鬚拍馬地去找,得讓人自己送上門來。要想人薦舉,最重要的是名,以及才能。韓岡把握住了出現在他面前的大部分機會,表現得足夠出,所以才引來了王韶和張守約的目。
薦舉本質上是一種利益的換,必須要給薦舉人帶來足夠多的利益——這個利益可以是名聲,可以是權位,也可以是財富——否則誰會浪費自己的筆墨和信用,還要爲他人擔上責任。任何薦章的最後,都有類似於“甘當同罪”的一段話,這是薦舉人在向朝廷表示對被薦舉人的信心,也意味著薦舉人將和被薦舉人休慼與共。
王韶想用他韓岡,目的不外是開拓河湟的助力。不同職位的員,能薦舉的人數都是有數量限制的,即便是統萬邦的天子,即便是執掌中樞的宰執,都不可能想用誰,就用誰。以王韶擔任的經略司管勾機宜文字這個差遣,他能薦舉的人數,最多也就兩三人。分給韓岡一個名額,王韶所想要換回來的,絕對不會。
至於張守約突然薦舉他爲,明面上是因爲他在傷病營的表現。可韓岡還不至於那般稚,張守約前日還特意問過伏羌城的事,韓岡人一個,就算王厚不說,張老都監跟都鈐轄向寶之間的微妙關係,他照樣能看出來。
王厚發之後,三人陷一陣沉默,在院中靜靜地走著。沿途的護工和傷病,見到韓岡陪著人走,都是立刻避開道路,站在路邊鞠躬行禮。他們不是爲了王韶和王厚,而是爲了韓岡。王韶不驚歎,韓岡在甘谷的這段時間,當真是把人心都收服了。
病房前,雷簡和仇一聞已經得到了消息,領著一衆護工和能行的傷病在門口候著。仇一聞穿了易於做事的短,老臉上都是嫌麻煩的表,而雷簡則不愧是從東京來的,裳乾淨整齊,一臉的殷勤小心,腰背也躬得恰到好。
韓岡上前一步,爲王韶介紹這兩名療養院中的主治醫師。王韶笑著打斷道:“不用介紹了,都是人。”
雷簡是秦路四位軍醫之一,而仇一聞雖爲民間郎中,但在秦軍中比雷簡名氣大上百倍。王韶在秦路已經待了一年,當然不會不認識。
王韶被恭恭敬敬地請病房。新近打理好的病房乾乾淨淨,地面上無一雜。被木板分割開的牀位看起來整整齊齊,牀單都是常洗常換。躺在病房中的重傷員也得到了心的治療,雖然無法起,但也不是頹然待死的模樣。放眼一,偌大的營房整潔清爽,讓人一看就覺得舒服順眼。
王韶看了直點頭,對兩位大夫讚許有加。回過頭來,又對韓岡讚道:“賢侄做了件善事。如甘谷療養院般的傷病營,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如今僅是剛開個頭,有許多還要改進的地方。”韓岡謙虛了一句,指了指地面,“就如這黃土地,完全遇不得水。但要在營房鋪設磚石也太耗費。所以等道明年開春,有了閒暇,還要改用石灰合了沙子來界平地面。”
王厚驚奇道:“玉昆真是博識。連江南豪民修墓牆的手段都知道。”
韓岡也是吃了一驚,他說的可是土製水泥,難道這個時代就已經出現了?他問王厚:“江南修墓不用墓磚?”
王厚解釋道:“舊時江南王公墓中多用磚石砌牆,但往往被民所盜取。如今都學乖了,改用石灰合了篩土砌牆,幹後便堅如石,不比磚石稍差。【注1】”
篩土就是沙子,從河邊挖出的河沙都是含著石子石塊,都要過篩才能使用,所以稱爲篩土。用石灰拌和篩土,便是最簡單的水泥。韓岡真沒想到,土製水泥在這個時代便出現了,虧他還想等把水泥造出來後,拿來炫耀顯擺,如果能順便賺點家那就更好。
參觀過兩間病房出來,王韶讓雷簡和仇一聞繼續做他們的事,不必再作陪。仇一聞掉頭回病房,雷簡腆著臉還想湊個趣,卻被王厚不耐煩地斥了回去。
三人隨意地在掛滿和牀單的曬場邊走著,王韶突然問道:“賢侄還記得裴峽中襲擊你所率車隊那些蕃人嗎?”
“當然記得。他們聽了西賊陳舉的攛掇,妄圖截斷糧道,學生也是深其害。多虧了機宜當機立斷,揪出幕後罪魁陳舉、劉顯。這個消息學生已經聽說了,想必不數日,當日出兵裴峽谷的蕃部當水落石出。”韓岡順著王韶的口氣說話,他既然想市恩,自己捧個場又如何。
“當日在裴峽中襲你的是門山【今門鎮】的末星部!自陳舉的祖父輩開始,就跟陳家有幾十年的往來。經略司已經從伏羌城和夕鎮調出四個指揮的人馬,又徵發了附近的九個蕃部兩千兵力,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就在這幾天,末星部便要族滅。”王韶說得輕巧,漫不經意間,一個擁有近千帳幕的大部族便要灰飛煙滅。
注1:北宋江休復的《江鄰幾雜誌》中有載:“江南王公墓莫不爲村人所盜,取其磚以賣之。是磚爲累也。近日,江南有識之家不用磚葬,唯以石灰和篩土築實,其堅如石。”這應是中國比較早的水泥記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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