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喜悲

康熙四十六年的春日竟然比冬日格外冷些, 連續幾場大雪幾乎沒有停的時候，時而還夾幾場雨，不說宮巷、渠堆滿了雪, 幾夜就將紫城各宮的井口都封上了。

所幸大雪封路前, 萊布尼茨到底進了京，後半段漕船幾乎一邊鑿冰一邊凍住艱難地往前挪去，等進了通州更是冰厚得鑿也鑿不開, 只好換了馬車在凄迷風雪中一路跋涉。

歷經千辛萬苦總算到了，但旅途顛簸讓萊布尼茨已然病倒了，來不及覲見康熙, 就先住進太醫院的值房裏頭，日夜太醫看顧，開了方子、又每日針灸熏艾。

弘晳擔憂得不得了，幾乎每日都要過問，還磨了太子爺去看過一回，回來後便松了口氣：“萊先生倒很神, 約莫是路上累著了，只是太醫說他痛風嚴重, 又時常右腹疼痛、口中常苦, 只怕是患了膽癉之癥, 要用金方輔之針灸熏蒸之法好生調養，平日裏暫且勞累不得。”

“萊先生年紀大了，痛風是常有的病, 要吃點魚鮮, 膽癉之癥也只得慢慢養著了, 幸好不是什麽了不得的病癥。”程婉蘊正給烤爐子扇風，打算做個洋蔥丁的德國口味大披薩給萊先生補補子, “下午你再過去看萊先生的時候，就把這大餅帶去給他嘗嘗鮮。”

弘晳看著所有餡料都鋪在上頭的大圓餅，心裏不由嘀咕，額娘時不時忘了把餡包進去了？這樣能好吃嗎？

雖有些懷疑這東西的可口程度，但還是不明所以地應了一聲，他順道看了眼天，厚重的鉛雲海堆積在屋瓦之上，只怕一會兒還要下雪，便道，“額娘，那我先回前頭去了。”

“前頭那鍋餅已經烤好了，你既然要回前頭，把那鍋餅子捎帶過去，給你阿瑪、四叔、十三叔、十四叔佐酒，這兒還有額娘剛鹵好的豬頭、豬蹄和牛，還有幾個虎皮蛋，都裝好了，一并拿過去。”程婉蘊給兒子懷裏塞得滿滿當當。

今兒額林珠、烏希哈和十公主的公主府都已經出了圖紙，太子爺把幾個兄弟就過來看看還有沒有要修改完善的地方，順道喝喝酒。

“慢點兒啊。“程婉蘊囑咐了一聲，就回屋去了，今兒要理的雜事還沒置完，唐側福晉還在屋子裏等回去好好上班呢。

弘晳邊兩個太監合力提著五層漆木大膳盒，這等盛的下酒菜實在難得一見，他搖搖頭，認命地當一回外送膳食的閑漢。

淳本殿裏也是白茫茫一片，庭院裏的雪剛剛積上，還沒來得及掃，也無人去踩踏，倒顯得清靜，只有一串貓爪子印逶迤著往牆頭去了。

四爺、十三爺和十四爺的太監都坐在廊子裏頭避風的地方侯著，三個人挨在一塊兒，往常這樣的差事是最難熬的，主子們在裏頭說話吃酒總要一兩個時辰才能出來，他們在外頭能把耳朵凍掉，可又不敢多抱怨。

但今兒卻很是不同，實際上只有十四爺的太監喜寶到驚訝罷了，蘇培盛和十三爺邊的李長安都是常來常往的，都習慣了。

十四爺是頭一回來，他原本是宮給德妃請安的，正好遇到他四哥也在，結果從永和宮出來就遇上了來請人的何保忠，聽說有好酒喝，他跟十公主也有幾分份，便厚著臉皮說也要來。

來的時候還有點不大好意思，特意讓喜寶回永和宮跟德妃取了盒務府新做的攢盒糕點，總不好空著手去。

胤禛就站在廊下背著手看十四胡忙活，又是要東西又是正冠，他自己都沒發覺，素來與風雪相襯的冷眉眼，現卻都松松地帶笑。

德妃將兩兄弟送到宮門口，十四自打那事兒後日裏躲著老八走，如今跟老四又親近了些，親兄弟以往鬧那樣兒，德妃雖然偏心十四，但心裏也知道大半的錯在誰上，怪十四混，又怪老四倔，心裏也不是滋味。

德妃著兩兄弟的背影并肩走飄茫的大雪中，老四自己握了一把大傘，傘面微微向十四那頭傾斜著，風卷起兩兄弟的披風纏在了一塊兒，德妃卻眼眶一熱，不由低頭拿帕子了眼角。

再怎麽不親，老四也是生的，雖然怪老四不親近、不親近烏雅氏，卻也不會盼著他不好，只不過更偏十四罷了，如今兩兄弟能勁往一使，也不用日日心裏煎熬了，也不用左右搖擺，能專心為兩個兒子打算了。

等倆兄弟的背影瞧不見以後，德妃也覺著神飽滿，渾都有了力氣，回吩咐側宮，笑道:“走，咱去翊坤宮找宜妃打牌去。”

十四跟著哥哥蹭酒，喜寶在外頭也戴上了毓慶宮太監專有的厚實羊手套，喝著廊子下頭月亮門邊上茶房裏供應的姜茶，還有人給他們的腳下拿來了一個小爐子，滿滿的炭把他們三人凍僵的手腳都烤出了汗，他低頭喝了一口，姜味濃郁還有一甜，居然還放了糖！

蘇培盛看他那沒見過世面的樣子就好笑，悠哉悠哉地靠在後的廊柱上，得瑟地道：“怎麽著，沒吃過好東西啊？”

喜寶為十四爺邊大太監什麽好東西沒吃過，只不過這是在別人家裏，又不是自個家裏，哪裏回回都有這樣細致的照顧？

何況，人家不是刻意捧著他們，而是一向如此，喜寶盯著遠在月亮門那邊掃雪的使太監，那太監穿得厚實的灰棉，聽說裏頭摻合了鴨，比平常棉暖和，他手上也戴著這樣一對羊手套，他們幹活累了，隨時都能去茶房裏要一碗姜茶喝，不管喝幾碗都不會有人多。

而且蘇培盛還說，毓慶宮裏的小太監有大雪天在外頭幹活的，還發“低溫補”，月錢比別的宮裏多半吊錢呢。

“要不外頭總說他們能分到東宮做事，是福來了呢？現在務府的太監都以到毓慶宮當差為榮，現在的價碼起碼要孝敬五十兩銀子才能被管事的帶過來給太子嬪娘娘相看呢。”

李長安也喟嘆，看著那小太監幹活幹得渾是勁的樣子，就知道他平日裏不僅吃得飽還吃得好，低下頭沒有人苛刻才有這格，他砸吧說，“瞧瞧他們，再回想咱們當年進宮過得都是什麽日子啊，哎呀，我真忍不住想酸。”

“得了吧，現在也不差什麽。”蘇培盛從不想那種事，他覺著現在好的，雖說四爺確實有點兇，但主子擺擺臭臉也是常事嘛。

隨後又聽喜寶疑，“您說太子嬪娘娘怎麽就不怕東西給了這些太監，他們倒中飽私囊拿出去換錢呢？怎麽能知道這些東西一定能發到那些使太監手裏？”

蘇培盛嘿笑道：“呦，就你這綠豆大的腦子，你還替主子們心呢！這你就瞧不起太子嬪娘娘了不是，這些手套、裳，都是要本人去領的，不給代領，就不讓管事的沾手，而且這些東西都是有數的，甭管是裳還是手套上都印染上毓慶宮的名字、還繡了年份和太監的名字，壞了可以補，丟了可不給再發放了，太子嬪娘娘說了，善待下人是恩慈，但當主子的也不是冤大頭，這些東西都是工實料的，不能隨意糟蹋，說毓慶宮的……的……那詞怎麽說來著？噢！人工本！對，說毓慶宮的人工本本來就高了，因此這種事做起來要有溫度也得有尺度，保管不當弄丟了的人就得花銀子跟管倉庫的借了，回頭得還的。”

喜寶雖然沒聽懂什麽人工本，也不懂什麽集榮譽，但他也知道裳上都帶著毓慶宮的名字，穿出去多有面啊！想來這些太監日常出去走道都得擡頭，這裳恨不得天天抱著睡呢，沾著毓慶宮三個字又誰敢拿出去賣？又誰舍得？弄得他都有點想要，喜寶羨慕地點頭：“娘娘這一招人挑不出錯來。”

蘇培盛正想說他們四爺和四福晉也是信佛的，如今四貝勒府也學著做了這等善舉，但還沒張口就眼尖看見了弘晳和邊一行人的影出現在門口，連忙站起來迎了過去，“呦，弘晳阿哥來了！這都是什麽，哎呦，太子嬪娘娘心可真細，奴才來，奴才來擡，這位公公您歇著吧……”

弘晳邊兩個太監沒撕吧過蘇培盛，只好讓他親自擡了過去，幾人又打簾子伺候著弘晳進去給太子爺和三個皇叔一塊兒見禮請安。

屋子裏暖和，半拉了簾子，顯得有幾分昏暗，十四和四爺又不知為了什麽事兒吵架，蘇培盛豎著耳朵聽了會兒，好像是因為十四爺吃糕點掉渣子，四爺是有點潔癖在上的人，自然開口刺他:“你這怎麽比勺還？”

十四爺立刻就要頂，結果一張噴了四爺一臉糕子沫，四爺騰得就站起來了！

胤礽趕讓人伺候淨面，但還是把四爺氣得背手站到窗子邊上去運氣了，而十四爺全不在乎，還翹著二郎躺在躺椅上使勁地搖，最後胤礽也懶得管他們倆兄弟了，一個人端了棋盤在下棋。

十三爺自個坐在裏間，正用草藥敷，據說是太子爺有一回見他上馬的姿勢有些別扭，找了太醫特意給他瞧的，太醫也說是有些不妥，懷疑是鶴膝風的前兆，要讓十三爺每天熱敷膏藥，還要每日用四神湯泡腳，熱熱地泡半個時辰。

新覺羅氏祖上是有鶴膝風的病的，發作得很頻繁，太宗（皇太極）、多爾袞都有，康熙老了也不大好，胤礽夢醒後想到十三膝腫脹一瘸一拐的樣子就記在了心裏，就想著要早早幫弟弟預防才好，沒想到一查還真查出來了。

弘晳進去打招呼的時候，他管半卷，藥已經換好了，但他沒彈，正癡癡地盯著太子爺書房裏掛著的一只舊風箏怔怔出神，眼裏滿是忍的悲傷。

弘晳乖巧地站在門口喊了句：“十三叔。”

胤祥才連忙拿手背了眼睛，把子放下，笑著起出來和他說話：“弘晳來了，走，咱叔侄倆喝一杯。”那只寬大的手搭在他肩頭，卻似乎還在微微抖。

弘晳似有所，他回頭又看了一眼那只彩蝶風箏，那風箏好像是兩年前小舅舅做了給額林珠的，一共做了好幾只，每只蝴蝶的都不一樣，額林珠給自己、二妹和烏希哈各留了一只，其他都帶去擷芳殿送給了一塊兒讀書的公主們了，這只便是已經不玩風箏的額林珠忘在前殿的，阿瑪便替收了起來。

十三叔是舍不得十姑姑要嫁人了吧？還是……想念八姑姑了……他還沒想明白，就聽見十四皇叔也嚷著：“好香好香，這鹵的豬蹄真夠味兒啊，十三，你快來，我給你留了個大的。”

胤祥扯出一個笑來，坐到十四邊:“來！你別顧著吃，再陪我喝一杯！”

弘晳給幾個皇叔各敬了一杯酒就趕溜了，若是一直呆在那兒只怕沒過半個時辰他就能被他們灌趴下，他下午還要去看萊先生呢。

好容易熬過了倒春寒的二月，進了四月以後天氣總算暖和起來，雖說春雨綿綿不盡，但再也不用每每從床榻上起都凍得打擺子了。

萊先生病也好了，這幾日常來毓慶宮教導弘晳，弘晳那自己瞎倒騰的蒸汽機總算得了名師指點，漸漸走上了正道。

太子爺近來也十分忙碌，因著格爾芬和阿爾吉善一起宮覲見，卻出以英吉利為首的西方巨大的野心。

原來這世道，除了他們大清所在的“亞細亞洲”、西方所在的“歐羅”、已及被他們率先找到的“澳洲”，還有全是黑皮的人的“非洲”、被西方瓜分的“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