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六夢

善撲營向來是康熙親領的清廷衛部隊。

當初鰲拜兼領侍衛大臣等多重軍廷要職, 紫城上下全在其掌控之中，為皇帝的康熙甚至無法阻止鰲拜殘害戶部尚書蘇納海、直隸總督朱昌祚、巡王登臨與輔政大臣蘇克薩哈等人，為了剪除日漸驕橫的鰲拜黨, 康熙找來六位年陪他練習“布庫”以掩人耳目, 暗中培養獨屬于他自己的一支勁旅。

這就是善撲營的來源，因此自始至終，善撲營僅從滿族八旗裏挑選兵源, 且基本上由皇室勳貴、母戚、妻戚三族、子弟組，既不隸屬滿蒙漢八旗，也不屬于地方兵勇。善撲營獨立于滿蒙漢八旗, 直接聽命于皇帝。

善撲營侍衛需要巡幸扈從則備宿衛、宴蒙古藩部則令承應獻技、陪皇帝騎馬摔跤演練武技，如今大多淪為了後頭兩樣功用——獻技表演。

拋開武藝手不論，程懷靖能進去，的確是太子爺的私心了。

他作為新職善撲營的侍衛之一，既非滿人，亦非勳戚子弟, 在耿額瞧不見的地方，時常被那些王公子弟嘲弄, 還給他取了個呆鵝的外號, 直到他在摔跤場上連續摔下去七個人, 這些人才閉了，再不敢派些髒活累活給他。

耿額也是這才發覺這家夥竟還是個好苗子，即便沒有太子爺特意吩咐代, 他應當也能憑本事通過善撲營選補考較, 當然, 這也全靠太子爺如此迂回婉轉替他開了這道口子，耿額坐在校場邊琢磨著, 顯而易見，這些舉背後全是因為那程側福晉得寵的緣故。他之前也有所耳聞，那程側福晉很得太子爺歡心，連帶著程家這泥子裏拔出來的一家子也犬升天了。

因此對程懷靖，也下了狠心去栽培，八月二十啓程去熱河，皇上下旨善撲營點30人扈從隨駕，耿額對著花名冊沒怎麽煩心，頭一個便捉筆圈了程懷靖之名，隨後自然是石家兩個，其後才開始撓頭，還有二十七個名額，這營裏剩下全是銀樣镴槍頭，總覺選哪個都不啊！

除此之外，程懷靖自個倒也爭氣，一改在家裏的淘氣模樣，一路上搶著幹活，到熱河的路上曾下了兩場雨，弄得一路泥濘不堪，不輜重車輛都陷了坑，每個扈從的侍衛都又推車又搬石頭，苦不堪言，抱怨躲懶的多了，耿額就瞧見程懷靖來來回回修車、推車，搬斷木撿石塊，比別人做了多兩倍的活，卻沒點怨氣！

石家兩個孩子一啓程就被到康熙駕旁護衛了，一路上耿額也沒怎麽瞅見他們倆的影，自然不必忙活這下等活計，據說他們倆還多次到皇上召見、賞賜，是有大前程的人。

等雨停了車馬停在路上修整，他就瞧著那程懷靖默默地一個人坐在路邊，把靴子了下來倒水，腳底全泡得發白了，連水泡都爛了倆。

他半聲不吭，耿額在心中默默點頭。

後來皇上召他來問，善撲營裏還有沒有好手，要多選幾個去跟蒙古王公的武士比布庫，耿額立刻就薦了程懷靖。

康熙坐在駕上，沉思片刻才點了點頭：“回頭過來看看。”

耿額連忙應下。

程婉蘊也是到了熱河才發覺侍衛裏頭有個面的影。

太子爺和說過懷靖補進了善撲營，還特意了空把他來毓慶宮勉勵了一番，也遣了碧桃給他遞話送了點銀兩，但沒想到他剛進去就能跟隨駕出行。

那會兒，程婉蘊正巧跟著何保忠一行人要出門，程婉蘊回行宮院子裏換裳的時候，還想尋機寬孩子們幾句，誰知額林珠與弘晳、弘暄早已經將方才宴席上的事拋諸腦後了，他們約好了要自己坐一輛車，說要齊心協力幫弘晳把拼圖拼回去。

哎呦這可太好了！程婉蘊樂得清閑，開簾子遠青山之際，忽然見扈從親衛之中有張額外面的臉，一下就看住了。

或許是的眼神過于不經掩飾，那被默默了許久的年也回轉過來。

程懷靖了眼睛，也是半天才認出那車上出臉來的宮裝婦人，靜默了半晌，才嚅著，似有似無地喊出了一聲：“大姐？”

程婉蘊一下就紅了眼。

年長高了、黑了，但笑起來還是這樣傻氣，出一口白牙。

“懷靖。”這樣人心神的時刻，還本能地記著要輕言細語，宮闈生活似乎也在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走近些給大姐看看。”

程懷靖激得小跑到車架旁，著窗子向程婉蘊笑道：“大姐！大姐！多年不見了，我真想你！我日日都想你！”

要不是這麽多人看著，他恨不得從馬車窗子裏爬進去！

“我也想你們。”程婉蘊也是，悄悄握住了懷靖的手，強迫著讓自己不要哽咽，這樣才能夠將弟弟清晰地看清楚，這樣在心裏想家的時候，就不會總想起懷靖時還稚的臉龐了，而是可以替代今日著紅緣侍衛行褂的年英才模樣。

“進宮還習慣麽？可要改了在家裏的狗脾氣，別和人打架。”程婉蘊用手呼嚕著他本來就蓬又沾滿泥土的頭發，後來實在看不下去又拿帕子給他幹淨：“太子爺跟我說了，你進了善撲營，但裏頭人那麽多，我還以為你不一定能來呢！”

“我知道，我不敢給你丟臉。”程懷靖低下頭讓程婉蘊給他，“沒什麽不習慣的，我原本跟的師傅教訓人比耿額大人厲害多了，當初我可沒挨子！對了大姐，我今兒見著皇上了，他讓一個武丹的老大人試了試我的手，誇我是個漢子，明兒大宴上讓我跟著去跟蒙古人摔跤，你會去看麽？”

“去！怎麽不去！我一定去給你壯聲勢！”程婉蘊其實還真不打算去看的，這蒙古摔跤比試看了好多次了，但懷靖要去又自然不同了，也激起來，“你也要小心，爭先是好事，但也別傷著了。”

想到懷靖竟然得了康熙的誇獎，也有點難以置信，“皇上真誇你啊？”

“是啊，皇上很和氣呢。”頭一回見聖駕，程懷靖激得臉通紅，“他還勉勵我要繼續磨煉武藝，不可荒廢，讓我跟耿額大人好好學。”

“那你要記得皇上的話，好好當差。”程婉蘊就他的臉，這傻孩子運道不錯，看來今兒康熙的心好呢。

兩人說了一小會兒話，也怕太子爺久等，便與懷靖再三保證回去看他比試，目送他回到侍衛隊裏頭，這才收回目命車夫起駕。

親眼見到弟弟，這讓程婉蘊既高興又興，又對生活充滿熱了，就好像他鄉遇故知，心裏的親切與快樂是難以言喻的。又想到懷靖以後日日都會在宮裏，見面的機會就多了，以後程家的事兒也不用托太子爺或額楚了，只要懷靖來就了！有些要說給家人聽的己話，都能說了！

等到了那皇莊上，山坡上竟真有一片的柿子林，在這肅殺的秋日裏結了滿枝頭小燈籠般的果子，瞧著蔚為壯觀。

胤礽早早等在此，他本是來送蒙古貢來的馬匹、牛羊的，結果竟無意間發現那林子上柿子都了，那管皇莊的太監還說這幾日就忙著摘了，否則都鳥兒叨去了。

山野裏的秋風自有那清爽的味道，胤礽遠遠見著車轎停在皇莊門口，立即快馬飛騎過去，程婉蘊正要扶著青杏下車，卻見胤礽一個翻下馬來，先行扶住了。

“阿婉，你我共乘一騎！”

程婉蘊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一把抱起，放到了渾漆黑的高頭大馬上，低低驚呼了一聲，下意識抱住馬脖子，緩過來才說：“那額林珠們怎麽辦呀？”

“你不必心他們。”胤礽也翻上馬，揚鞭笑道：“額林珠自己會騎馬，弘晳就讓弘暄帶著他騎！剛在席上沒嚇著吧？我都聽何保忠說了，那邊的事兒就給太子妃吧！現下我是預備要專程帶你散心來的！這些日子在行宮裏悶壞了吧？今兒你就別管孩子們，有額楚和何保忠盯著呢！走！”

馬又高跑得又快，程婉蘊鬢邊的發髻都被迎面而來的風嘩啦啦地吹到了後頭，胤礽就在後環抱著，膛的溫度與結實的臂膀讓很快從一開始的膽戰心驚緩過來，開始在漫漫大草原的飛馳之旅。

好刺激！

頭一回來木蘭，因有了子連圍場都沒去，後來有了孩子，又要照看年的孩子不能騎馬，一直沒有過這樣馬似流星人似箭的快樂，有太子爺在後控馬，不用擔心會被馬甩下來，只覺心都變得很輕，像一片葉子漂飄散在這天地間。

風呼呼的吹，程婉蘊閉上了眼。

塞外的風和，真舒服。

“二爺，你看！”

馬兒跑進了柿子林，驚起了樹梢上食的鳥雀，一群群地被馬蹄聲嚇得驚惶振翅飛起，還有只松鼠還抱著半個柿子從樹上飛快地溜了下來，從鋪滿落葉的地上逃走了。

“還暢快嗎？”胤礽勒住馬繩，拿手輕輕覆在頭上了，趁著四下遼闊無人，他在耳畔低語，“阿婉，你整日與孩子們一塊兒，被煩得不輕吧？等暢春園修繕完畢，我們明年就可以去那兒避暑了，到時候住得寬敞，咱們也松快。”

程婉蘊回頭了一眼太子爺，定定地著他近在咫尺的溫眉目，忽然有萬萬千千的話都哽在了頭：“二爺……”

他怎麽知道啊，他怎麽能看出來養孩子養得漸漸心思郁結，明明掩飾得很好啊，沒跟任何人說過，也不會厭煩孩子，只是有許多夜深人靜的夜晚，會睡不著。

好像睜開眼閉上眼都和孩子在一起，沒了自己的時間，坐在院子裏搗鼓點吃的，也會被突然蹦出來的額林珠或者弘晳打斷，他們有時候并不是調皮，只是孩子天，總想和母親呆在一塊兒，但再難靜心做些什麽。很額林珠、很弘晳，但日子被拘在宮牆裏，只有那麽一點四四方方的世界時，所有緒都會被放大了。

其實弘晳和額林珠一直住在隔壁，并不完全是院子不夠住的緣故，也是不想再這時候懷孕，不想讓太子妃對不愉，更是不想重新再養一遍孩子。

好不容易弘晳也能跑能跳了，不用時時刻刻盯著了，雖然有那麽多伺候的人在邊，但也不能將孩子全扔給下人，如果又要來一遍，多會覺得有些崩潰。

即便……也等孩子們再大點吧。

但一點也不敢表出來，這在清朝廷是多麽離經叛道的思想啊！邊伺候的人都以為是為了太子妃進門才悶悶不樂，誰知只有太子爺真的看穿了。

而且，他包容，甚至開解。

太子爺說起來也是個正正經經的封建制下長的男人，他沒有怪矯，也沒有用“相夫教子”之類的言論來衡量，而是這樣的心、察的心思。程婉蘊眼淚忽然就止不住了，死死低下頭，這還是宮那麽多年，頭一回在太子爺面前落淚，還是為了這樣……說不出口的緣由。

真丟臉。

廣袤草原大地上，太監們、侍衛已催馬從四面八方追了過來，又被太子喝住，讓他們回去護衛大格格、二阿哥，不許近前來。

太子爺就單手抱著，騎馬慢慢帶著進了柿子林深，任由將心底的郁悶與悲傷都發洩在遼闊的草原上。

“以後我每年都帶你出來，不止來熱河、暢春園，我們也學著皇阿瑪那樣去南巡、西巡，我都帶著你，不帶額林珠，也不帶弘晳，讓他們都呆在宮裏，讓他們全都羨慕你。”胤礽將抱下馬來，微微蹲下子來給淚，又了的紅鼻頭，“咱們去南京、蘇杭、或者再回你家鄉徽州長住，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