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眼

回膳房的路上，鄭隆德撐著傘也不由慨，程格格瞧著這麽不聲不響一人，沒想心思那麽通，可又知道藏拙，怨不得張揚在明的楊格格、自以為是的李側福晉都給比下去了。

今兒一聽那小太監的話，他就知道話裏還有話，略一琢磨就琢磨出味兒來了。

昨個楊格格邊的太監福桂可沒打聽程格格的事兒，給洪登那老貨塞了不金瓜子，嘿，程格格反應倒不慢，今兒就遞了話來了。

他其實也可以不接程格格這一茬，可惜他再賴幾年，往淩嬤嬤那邊甭管怎麽孝敬也不會留他了，人老了，就得服。

之所以親自來，就是想給他這傻徒弟找個靠山。

連這個程格格都猜到了，和他一塊兒顛了那麽多年勺的老家夥們卻都以為他舍不得這一八品太監服，想他是還沒撈夠呢！

他也不解釋。

要不說，人跟人大不一樣呢。

鄭隆德在宮裏待了四十八年了，他相信自個眼不差。

從程楊兩位格格進宮頭一天，他就豎起耳朵打聽起來了，膳房裏那麽多太監個個都覺著楊格格一定得寵，說大家出、容貌不俗、待下人又大方，那跟散財子似的，銀子海了去了。又說程格格小家子氣，連李側福晉都不懂結。

還開了賭盤，人人都楊格格飛黃騰達，只有他一氣兒給程格格了五十兩。

嘿呦。

鄭隆德聽了都好笑——當格格的，在奴才堆裏經營這些名聲有什麽用，太子爺還能聽奴才的？

不過是楊格格心大，把自個當側福晉了，想提前謀個好名聲，總以為這樣的家世當側福晉足足的，卻沒搞明白利害關系——只要太子爺不喜歡，還不是什麽家世都白搭麽？

家世好有什麽用，誰的家世還能好得過太子爺？

太子爺要是看重家世的人，就不會晾著李側福晉這麽多年了。

他呢，一開始既收了楊格格的銀子，但對程格格也周到，別人不願意攬的活，他就願意，不管程格格要什麽，是不是繁瑣，他都想著法子人滿意。

有一天他正炒菜呢，就聽說楊格格養了只貓，嚇得他差點把鍋給摔了——哎呦喂，這楊格格可算著老虎屁了！

就算萬歲爺下了明旨誰也不許再提當年那只貓是怎麽死的，但宮裏的老人誰不清楚？只是都不敢說罷了！真不知誰給楊格格出的餿主意，那可太厲害了！

隨後不大笑出聲，就那賭局他起碼能贏一百兩！

從那以後，他就再也不敢搭理楊格格了，卻讓三寶是一天四五趟專往程格格那兒跑，哪怕程格格不在，也要給邊得力的宮、太監面前說說話混個臉。

其他幾個掌勺太監還笑話他人老糊塗了，還捧著一格格，如今怎麽著？

程格格每次點膳只找他，吃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也只有他會做，這兩天連何保忠都來找他說話了。這程格格也是能耐，連太子爺也吃的那些玩意兒，昨兒淳本殿就說今天午點要炸薯條，何保忠點了名要他親自炸的，務必要和程格格那兒吃的味兒一模一樣，他可天沒亮就帶三寶親自去慶司套，哼哧哼哧背了一麻袋又大又圓乎的土豆回來。

現在其他幾個掌勺太監，後悔得差點沒把大拍斷，跟在他後頭那是一個鄭爺爺長鄭爺爺短的。

哼，他可沒空搭理。

三寶聽鄭隆德這走著走著就一會兒冷笑一會兒磨牙的，茫然地仰起頭問：“師傅您這是怎麽了？吃壞肚子了還是？”

“你氣死我得了，”鄭隆德兇地瞪他，“笨這樣！以後師傅要是走了，你記著，只管一心一意伺候程格格，以後程格格要有飛上枝頭變凰的時候，你也能跟著犬升天，知道了？”

三寶呆了呆，低頭嗯了一聲，好半晌，又怯怯地去握鄭隆德布滿皺紋的手：“師傅，您別走，我不想升天，我離不開您。”

“沒出息！”鄭隆德老眼一熱，扭過頭去罵，卻回握了徒弟瘦小的手。

一老一的影漸漸消失在雨幕中。

#

後罩房那頭，添金也已抱著貓回來了。

添金是個手腳麻利的人，他知道程婉蘊掛著心，因此貓狗房的老太監給貓包紮完傷口，他就連忙把貓抱回來了，喜氣洋洋地回來複命：“格格，貓狗房那邊瞧過了，說那傷口像是狗咬的，但幸好沒把骨頭咬斷，往後他們三天過來換一趟藥，咱們平日裏只管好吃好喝伺候著，十天半個月準好了。”

程婉蘊聽了果然松了口氣，覺著這趟雨沒白淋。

仔細去瞧添金懷裏的貓兒，它趴在人的臂彎裏，不也不，安靜地用一雙碧綠的眼睛看人。這貓頭大而圓，耳朵大，貓門上還有M型的虎斑，雖然流浪了幾日顯得極瘦，但上的幹了，還是能看出它的被又長又，背上是清晰的黃棕虎斑紋，脖領和腹部都是白，上去手又又細膩。

“這是什麽貓呀？”程婉蘊試探地手了貓的腦袋，那貓竟然微微仰起頭蹭手心，嚨裏還呼嚕呼嚕響，可把驚著了——這也太乖了吧！

這貓看著那麽大，結果是個自來的粘人不？還是知道自個是救它的人，才那麽親近？

添金笑著把貓往手上遞：“這貓和格格投緣，您抱著玩。”

程婉蘊抱上了，貓不重，卻有點僵著不敢了。

以前在程家的時候沒養過貓，因為後母不喜歡，家裏熊孩子也多，自己沒信心能養好；上輩子工作繁忙，出差十天半個月是常事，也只有眼饞的份，只敢養幾條魚聊寂寞罷了。

因此只覺著這貓看起來特別好看，卻認不出是什麽貓。

“這貓可有來歷。”添金顯然早料到了程婉蘊可能會問，在貓狗房就打聽清楚了，“這貓的爹媽是之前鄂國使臣進上來的，一共兩只，一公一母，後來貓狗房就給配了種，這貓是那兩只貢貓生的第二窩，什麽西伯什麽利亞貓。奴才見著它爹媽了，嗬，那麽大！”

添金誇張地張開手臂比劃：“所以咱們手上這只瞧著大，其實才剛滿仨月，還是個小貓兒呢。所以奴才還要了些羊來，說是貓吃牛要拉肚，喝羊好些。”

程婉蘊沒想到這貓還小，它看著有普通年貓那麽大呢。

碧桃蹲下來捧起那貓的尾，笑道：“格格您看，它尾像不像撣子，又蓬松又大，可真漂亮。”

程婉蘊笑了：“以後你多喂它，讓它幫你抹灰。”

青杏卻有些擔憂：“奴婢聽說楊格格養這貓養得渾都長疹子，咱們要不要給它洗幹淨再養？也不知道往後楊格格那邊會不會來討要……”

程婉蘊卻知道楊格格可能是貓過敏，并不是貓的問題，而且這貓還傷了，實在不適合洗澡，因此搖搖頭：“就算要洗也該等它上的傷好了再說，先拿個墊子，讓它睡裏邊的梨花櫥吧。”

貓顯然也是神不濟，窩在墊子裏很快睡著了。

程婉蘊剛安頓好貓淨了手走出來，就聽見門外頭撲通撲通地下跪聲：“太子爺千歲！”

連忙也迎了出去。

太子爺進門時披著孔雀羽編的蓑，踩著高高的木屐，袖子也綁了，程婉蘊蹲下去見禮的時候差點沒笑出來，這位爺為了頓火鍋，可太拼了。

胤礽正張開手讓人伺候，沒瞧見程婉蘊那忍得快要扭曲的臉，心思也還在外面——今兒是索額圖、明珠一行人出發前往尼布楚的日子。

欽天監說今日大吉，結果人還沒出京城，就給澆了個心涼。

大夥都被這場雨打得有點蔫，結果明珠輕笑道：“春雨貴如油，這是吉兆。”他帶著人在大雨中折柳、祭酒，索額圖則領著軍將殺了三牲，擊鼓威喝如擂鼓，總算把士氣拉了回來。

胤礽跟皇阿瑪請了旨意，將叔公送到城門口，出城的路上他特意請明珠和索額圖上車說話，又把邊的淩士晉介紹給兩位大人。

明珠搖著扇子上下把淩士晉打量一眼，誇了句：“太子爺邊果然人才濟濟，您瞧，小小年紀就風儀不俗呢。”

索額圖滿眼寫著嫌棄，他最討厭這種書生模樣的人。

胤礽也有些尷尬，淩士晉與他年歲相當，生得文弱，但又不算很通文墨，是典型的文不武不就。但此去尼布楚，他需有自己的人隨行，叔公不算，這等軍國大事，他只會直奏皇阿瑪，明珠更不必說了。他正需要淩士晉時時將每日和談發生的事傳回來，才能知道夢中之事是否真的會發生，亦或，夢裏預示的結局是否能夠改變。

淩士晉能力不足，但勝在忠心可靠。

索額圖和明珠都不知道他有這樣奇異的遭遇，還以為他想尋機提攜淩家，淩家與赫舍裏氏也關系匪淺，因此索額圖略一思忖，便道：“既是太子爺的人，那便留在我邊做個校書吧。”

明珠但笑不語，但也沒反對。

這事兒就算定了。

旌旗獵獵，馬踏地搖，出使的隊伍如雷霆席卷出城。

胤礽站在城樓上一直遙著他們。

他還沒想明白自己為何會做這樣的夢，之後似乎又再也沒有夢到過什麽，但他真的希他們此去平安順利，希他添上明珠這個變數，夢中的結局就能改變。

讓明珠來分潤這功勞又如何，黨爭、派系的得失，如何比得國土得失！

我大清國土，分毫不讓外邦。

胤礽出神地想著，直到落了座才被香氣吸引得回過神來。

炕桌上桌上擺滿了各類河鮮、海鮮及牛羊，中間卻是一只架在小泥爐上的砂鍋，裏頭翻滾著濃稠雪白恍若牛的粥水。

胤礽從沒吃過這樣的鍋子，不由問道：“這要怎麽吃？”

連伺候用膳的小太監都說不出所以然來。

作為清宮粥底火鍋第一人，程婉蘊只好先按耐住自己蠢蠢的五髒六腑，起先給太子爺盛上一小碗未涮過任何食材的純白底粥：“太子爺，這粥底鍋子是正宗的粵菜，說起來吃鍋子就是吃個自在，但吃這粥底鍋子卻有講究，講究‘五碗粥’的吃法，就是涮菜也講究起轉承合，來不得。”

將第一碗粥遞到太子面前：“這第一碗，就得先吃上一碗幹幹淨淨的毋米粥，用米香開胃養胃。”

胤礽見說得煞有介事，一邊拿勺輕輕攪拌那瞧著素淡的粥，一邊笑：“若要說別的琴棋書畫，我看你都沒神，只要一提到吃，就兩眼放呢。”

程婉蘊被他打趣得臉微紅：“妾就這麽一個好，沒法子。”

胤礽被的坦然弄得差點噎了一口。

但這麽一下口才發現，原來這純白的粥底另有乾坤，不由將一碗粥都喝完了：“拿湯熬的白粥？難為熬得那麽清爽。”

程婉蘊笑道：“您嘗出來了，這是拿上好的小母剔骨和火一塊兒熬上湯，撇幹淨油再放擂過的碎米，用小火慢慢熬煮三四個時辰，直到連米都熬化與湯融合一塊兒，才算熬了呢。”

胤礽起了興趣：“那第二碗吃什麽？”

程婉蘊讓小太監將黃蜆子、魚片、河蝦拿過來：“第二碗是鮮粥，涮上魚蝦貝類，讓鮮味融進粥水中，這樣粥底又清又鮮，滋味更上一層。”

到了這一步太監就知道怎麽涮了，程婉蘊連忙坐下來，自己也喝一碗白粥，或許實在太迫不及待了，喝完就對上太子爺忍笑的眼神。

“民以食為天，能吃才是福呢。”程婉蘊毫不以為恥，在等第二碗粥的間隙，甚至興致分道，“爺，您前幾日不是賞我一簍子水桃？吃不完的我曬了桃幹，和烏龍茶餅窖了新茶，等會您拿回去嘗嘗，茶香裏有果香，爽口回甘，正適合這種春夏接的時候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