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同車行 “可您就是夫人啊。”……

慶州是河東道北部要城, 也是大周北境最規模的城池。再往北，是農田向草原過渡的中間帶，稀稀落落地分布著一些城鎮村莊, 然後便是鐵鶻人的地盤了。

陵州距離慶州有六百裏地，正常沿道走需要七八天。沈宜棠以為晏元昭行程既已耽誤, 必得日夜兼程, 早日趕至慶州，但他并沒有這樣安排。隊伍出城後疾馳幾個時辰, 停下原地休息，聽過來請示主子的白羽說, 每晚會去找客棧宿下。

白羽離開後，沈宜棠忍不住道：“我們可以在山林裏過夜, 睡一宿第二日一早上路，不會浪費時間。”

問過晏元昭, 去慶州所為何事, 但晏元昭不肯告訴。只能自己瞎琢磨, 還有幾分擔心那幹擾他的勢力不會善罷甘休, 很可能另想他法攔他。

晏元昭正在讀那本河東地理志，手中還拿了輿圖不時勾勾畫畫, 聞言擡頭睨一眼, “你一條賤命哪裏都能睡, 不代表別人也如此。”

沈宜棠很適時地打了一個哈欠。剛在馬車裏睡了一覺, 醒來睡眼惺忪, 脖子發僵, 猶存困意。幾日來雖然沒一日能睡上床榻，但曲岱給巡察使準備的臥房用心布置過，櫃被褥熏了香, 花幾上的花草沾著，還有現在乘的馬車，外表不起眼，裏寬敞舒適，因而即便上不適，的覺依然很足，沾“枕”就眠。

“哦......”不知道別人指的是侍衛還是他自己，只著脖子笑笑，嘟囔道，“賤命好養活。”

窮也過得，富也過得，不像晏元昭，好像一直沒睡好，臉微暗，當然也可能是被氣的。

馬車中間置了一張小案，放著白羽方才端來充當午膳的食。雖在趕路，晏元昭的食饌仍很細，都是白羽從刺史府打包備好的，有潔白如玉的魚膾、心調味的幹脯、麻餅和幾種糕點。

從分量上看，似乎也包括的份。或許因為兩人同在馬車進食，白羽終于不再區別對待，肯讓沾沾他家郎君的。

沈宜棠很了，地等著晏元昭筷。如果先開，哪怕還是沈娘子，甚至是他夫人，也一定會被訓斥，遑論眼下景。

但等了一會兒，晏元昭仍在垂目卷，沒有用飯之意。不免心急，再不吃，白羽辛苦用火溫過的飯食就要涼了。

晏元昭餘瞧見看一會兒食又看一會兒他，愈發穩坐如山，一頭發都不帶。

讓急去。

豈料郎用帕子了手，忽地欠拈起一塊牛脯送至他面前，笑容清澈，“晏大人，嘗嘗。”

晏元昭先看了看臉上的淺淺笑意，又一瞥纖長手指間夾著的食，沒有。但接著，脯被送到他邊，張口就能到。

原來沈宜棠琢磨著他沒打掉手是個好現象，他不接可能是因為他沒淨手不方便，于是大膽往他裏送。這樣即使他仍不接，也可以合理地吃掉“被他嫌棄過的食”。

不過，這回晏元昭張開了他高貴的，就著手咬上脯。

沈宜棠大松口氣，正要回座開吃，卻聽他咽下後，道：“再來一塊。”

只得再彎腰給他送。

這之後，晏元昭的命令接踵而至：夾一片魚膾，撕一塊麻餅，遞一盞茶......

語氣霸道，不容置疑。

沈宜棠沒辦法，一樁樁按他吩咐做，弓著不舒服，最後幹脆跪在他前，一手拿魚膾盤，一手持筷，夾了魚膾給他。

這期間，晏元昭只管看書和下令，然後優雅地咀嚼，看也不看。

沈宜棠心道這是把當丫鬟使了，還是那種專門伺候癱瘓在床老太君，親手喂食喂水的丫鬟。

都是他的犯人了，還在乎給他當丫鬟嗎？沈宜棠想得開，不吵不鬧、乖巧伶俐地伺候他用完了飯。

晏元昭吃好後，面不僅沒回暖，還變得更冷，連眼睫都掛著拒人千裏的冰霜。

沈宜棠在凝固的氣氛裏，默默吃完剩餘的食。他雖不給好臉，食也有些涼了，但吃得還是很香，就是分量不夠，只吃了七分飽。

白羽來端走盤碟，問晏元昭可否讓下車洗手，他似是也嫌礙眼，難得答應，但要戴上面紗，由秋明跟著。

得到允可，沈宜棠飛速跳下馬車，狠狠吸了口新鮮空氣。隊伍停在山間小道，特意挑在離水近的地方駐紮，秋明領過去，態度十分恭敬。其他面生的侍衛不知份，真當是巡察使新納的寵姬，哪怕以紗覆面，仍個個低頭不與直視。

沈宜棠在這般對待裏，生出一種自己依舊是沈府千金的錯覺，尤其秋明，人前稱錦瑟姑娘，人後卻喚夫人，很難不起一皮疙瘩。

沈宜棠蹲在溪邊，掬起一捧清瑩瑩的水，鄭重道：“秋明，不要再這麽我。”

秋明扯角，言又止，神說不出的複雜。

“我知道你念舊，還有幾分拿我當夫人，但我畢竟騙了你主子，騙了你們所有人，不值你這樣。再說，這不是對你主子真夫人的不敬嗎？”

沈宜棠坦坦的一席話說完，秋明意味難明的臉上又多出幾條褶皺。

“可您就是夫人啊。”他小聲道。

沈宜棠不解地看他。

秋明略帶猶豫，“我不該和您說，可我覺得您得知道......其實您離開後的這四年，郎君一直對外稱您抱病，他沒有休棄您，也沒有另娶夫人......”

如同一道響雷打在耳旁，沈宜棠愕然之下，雙一，向水裏栽去。

“夫人，小心！”

秋明眼疾手快拉住，這才沒落了水。

沈宜棠搖搖晃晃地回了馬車。

隊伍重新上路，馬車行在曲折的山道上，顛簸不斷。晏元昭正襟安坐，閉目養神，儀態端方俊雅，不曾有毫的歪斜。寬大的暗青銀紋袍名貴考究，平整而服帖地垂落攤開，每一寸都流淌著主人的沉靜氣蘊。

這樣的一個人，任誰看都是白壁君子，風霽月，不會有見不得人的。可他卻......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沈宜棠不知道，流連在他上的目已久得發燙，沁出些微的意，讓被盯視的人再難心平氣和。

晏元昭霍然睜眼，“你看夠了嗎？”

“沒夠。”沈宜棠小聲道，“晏大人這樣俊的臉，怎麽看都不會看夠。”

聞言，晏大人的俊臉兇了三分，“油腔調。這種話你和幾個男人說過？”不等回答，又撂下一句，“我可不想看到你的臉出現在我眼前。”

沈宜棠嘆了口氣，“維系了四年夫人臥床不起的謊，我要是你，我也討厭看到我的臉。”

晏元昭眼裏驟然閃出危險的，“是秋明告訴你的？”

沈宜棠張口便道：“你別怪他。我一直好奇你又娶了誰家小娘子，問過白羽，白羽不肯告訴我。我想秋明單純一些，就故意拿話詐他，他才不慎說。”

“......也不是什麽。”晏元昭神冷淡，“你不要自作多以為你就是本夫人了，我娶的人是沈府的兒，不是你這個冒牌貨。”

沈宜棠飛快地點點頭，雖然仍是疑，“可不管你把誰當夫人，你這個夫人都回不來了，你不說死了，卻說病了，這不是自找麻煩嗎？”

晏元昭語氣森冷，“你別忘了，我的麻煩都是你找的。你還有膽子教訓我？”

“對不起，我隨便問問。”沈宜棠低下頭，心道只給他找了一時的麻煩，他自己生生將麻煩抻長了四年。

“你這樣做，不就沒法續娶了。”道。

“很要？”晏元昭話鋒利得很，“你不也沒嫁人？”

這話就太沒道理了。

全天下不把娶妻生子看做要事的男子，恐怕只有和尚和太監。而且，此事又怎能和相類比？

但晏元昭就是一副“本說的很有道理”的樣子，沈宜棠也沒什麽法子。他的人生大事，他都不急，急個什麽勁？

晏元昭顯然從嫁人這一問題上延到了別的，沈宜棠聽到他發問，“老實告訴我，你年紀多大？”

“比你小兩歲。”

“......你裝作比你小五歲的沈娘子，也不害臊。”

沈宜棠不說話，心裏打定主意如果他敢嘲年齡大，就反駁回去。

但晏元昭沒有，他又恢複到一種漫不經心的語氣，拋出一個看似尋常的問題。

“一直沒問你，你的真實姓名是什麽？”

沈宜棠搖搖頭，“我沒有姓名。”

“沒有姓名？”晏元昭微怔，“難道你無父無母？”

“我只有阿娘。生我之前不知遭遇了什麽，懷著我四流浪，還失去了記憶，把自己還有夫君的名字都忘掉了。我自然也沒有姓氏可承。”

“大周編戶齊民，凡男老皆登籍造冊，令堂和你......”

晏元昭說到這裏，略有停頓，沈宜棠大概猜到他想問什麽，坦言不諱，“阿娘和我不在任何一州一縣的戶籍冊子上，我們一直是流民。”

大周百姓分良籍和賤籍，士庶為良，奴婢娼等為賤，在這兩者外的罅隙裏，還有更為卑下的人，比如逃犯、流民、乞兒，他們藏頭尾，卑如螻蟻，蓬草一樣地活著。

“我十歲的時候，阿娘死了，就剩我一個人。我走哪算哪，什麽什麽，你說我一條賤命，其實還是往我臉上金了，畢竟我連賤籍都不如。”

想起阿娘剛死那一陣，在街頭討生活，坊間對這種人的形容是一條爛命，爛在田裏莊稼都嫌晦氣。

晏元昭一陣沉默。

他的沉默通常有著富的意蘊，沈宜棠擅長讀人心，卻總讀不準他的想法，此時也不例外。

是更加瞧不起，還是說，有一點可憐呢？

若是後者，要不要再加幾把火，賣一下慘給他看，好他心，開恩放走？

安靜的馬車裏緩緩響起男人清朗的聲音，“你雖沒有正經名姓，但令堂必也會給你起名字。那麽，你什麽？”

沈宜棠沒想到他還在一本正經地問名字。

方才一直坦，此刻卻開始有些局促了，眼睛垂著，看鞋面上繡的呆滯鶯鳥。

“回答我。”

“母親給我起了小名，喚我......”郎睫微抖，“喚我阿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