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勖一愣,沒想到謝太傅一開口說的竟然是這個。
“不瞞岳父,我能識得文牘、寫得書信,這還是多虧了阿紈,如今也不過是讀些兵法和史書,每遇文意晦,常常自覺資質淺陋,恐怕是經不起岳父的考教。”
“誒,不必張。”謝公擺手笑道,“人的心見識未必就與讀書多寡有關,咱們只是隨意談論,又不是察舉征辟,你心里怎麼想,里如何答便是”
李勖應是
謝公輕搖麈尾,緩緩道:“本朝之禍始于八王之,今人鉤沉往事,往往持有兩議,一曰禍在后宮政,一曰在士族清談誤國。你怎麼看啊”
“二世之國,雖有外戚干政,庸尸位,然老臣尚在,國庫初盈,唯闕一雄主耳。小婿淺薄,以為禍實在君王無能。”
李勖答的不假思索。
謝太傅微微一笑,“你既說到君主,那我們就來議一議為君之道。法家、儒家主張有為而治,至于本朝,玄學大興,主張越名教而任自然,相應地評價君主的標準也就有了變化。譬如本朝郭象就認為,圣明君主當無跡、無心、無為,也就是無為而治。有為無為,這二者孰優孰劣,你來說說。”
李勖斂眉沉,半晌道:“儒法玄諸子百家經注浩繁,李勖連一部論語都未曾讀過,不敢在岳父面前妄加議論。不過據我所知,郭象此人雖主張君主無為,自己卻是個任職當權之人那麼所謂的無為而治,說得再明白些,就是君王垂拱、臣子擅權罷了。”
自然,還可以說得更徹些,那便是君王垂拱,士族擅權。
謝太傅笑了起來。
“圣人說觀其言還要察其行,你雖未讀過論語,倒是自己就領會了這個道理,不錯。”
李勖為他篩了一觴酒。
謝太傅喝了一口,又道:“嗯,咱們還是照你說的往下議,你剛才提到臣子須知歷朝歷代選賢舉能皆有標準,謂忠孝、謂德才,可是自古忠孝兩難全,德才極難兼備,這便又生出忠與孝、德與才孰先孰后的爭論。存之這個問題,你怎麼看待”
謝迎一直在旁邊沉默地聽著,直到這會方才笑道:“單獨一個忠孝之辯,即可為一試之題,洋灑千言恐怕還不能說,阿父卻又加上個德才之辯,教人一起答兩個,可知是難為人了。”
靜室只燒了一盞落地的搖枝燈,謝迎離得近,頭上白玉冠被照得接近明,一張明秀面孔愈發顯得溫和平正看起來頗有些古君子之風。李勖與他并排而坐,同樣的年輕面孔,廓卻更深邃,氣度更是迥異。
謝太傅看得心中一嘆。
李勖道:“如青山所言,這兩個問題著實不好回答,不過我想,岳父將這兩個問題合在一必有道理,李勖試為一答。”
“先說忠孝。古人云,‘天地君親師’,君在親前,當無疑義,然而本朝卻格外推崇孝道,似乎有……親先于君、孝先于忠之意。至于德才之辯,魏武帝時唯才是舉,所謂‘治平尚德行,有事尚功能’,到了本朝則又反其道而行之員鄙薄事功,中正品第則以出為重,德行其次,才能最次。岳父將這兩個問題合二為一,大約是想問李勖,本朝為何有此一變。”
謝太傅深深地看著他,“為何”
燭影投在地下所鋪的桃笙之上,隨著人的呼吸而微微,李勖看著影,一時沉。
司馬氏篡權弒君,自然無再提忠誠,只能推崇孝道,此為風氣之肇始;門閥士族崇孝抑忠,自是有樣學樣,個個皆以家族利益為先,社稷次之九品人法則以門第為依據,進一步壟斷仕途,為閥閱增。
說來說去,子仍在四個字:門閥士族。
可門閥又何以能與司馬氏共天下
李勖眉目微,不覺間出銳利之,沉聲道:“小婿以為,種種非常之變,皆因司馬氏得國不正”
這話頓時惹得謝迎大驚失,“存之慎言!”
謝太傅倒是面不該,追問道:“你說了這麼多,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依你之見,忠孝、德才,到底孰高孰低”
李勖未曾多想,笑著拱手道:“岳父大人這回可將我問住了,竊以為,忠孝德才并無一定之評,哪個于我有利,我便以哪個為先就是了!”
謝太傅面微變,良久無語,手中麈尾一時靜止。
李勖心思一,“方才岳父問了我三個問題,我心里也有一事不明,懇請岳父指教。”
謝太傅抬眼,神已恢復如常,“你說吧。”
……
謝迎將人送出門外,一回到靜室,謝太傅便問他,“六郎,你覺得方才他的答對如何”
謝迎飲了一口驅寒的椒柏酒,著手道:“存之從不諱言學問淺薄,倒是極為坦率。可畢竟是行伍之人說起話來口無遮攔,答對亦無甚法度。譬如忠孝之辯,他若是讀過禮記,這問題自可迎刃而解,‘門之政恩掩義,門外之政義斷恩’……”
“父親,您笑什麼”謝迎忽然住了口,疑地看著謝太傅。
謝太傅邊笑邊搖頭,麈尾點在他額上,“你呀,書生之見!”
“……那存之呢”
“他”謝太傅看了兒子一眼,淡淡道:“他看待事的方式與常人不同。你還在想孰是孰非,他已經在想,如何取而用之你以為,這是什麼心”
謝迎怔住,“什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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