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面前的符師，寧缺憋半天憋出一句話來：“我自己也喜歡的。”

連續接告白，尤其是聽到自家那個賤壞男主人表示喜歡，大黑馬咧開大，出白石子般的大牙，憨喜不已。

莫山山看了大黑馬一眼，問道：“你怎麼回來了？”

寧缺看了唐營方向一眼，說道：“過去理了一些事，還是習慣在這邊呆著。”

習慣這兩個字比較悅耳，莫山山臉上的神稍微和緩了些。輕輕將發捋到耳后，看著他說道：“后日我會隨神殿繼續向北進發，你準備如何安排？”

議事會議后半段寧缺沒有仔細聽。當時天諭司司座大人轉述了掌教大人的來信，在信中，掌教大人要求年輕一代的強者趁隆冬時節，潛北荒部落，清對方實力，尋找魔宗余孽，甚至必要時可以展開一些定點清洗。

這些當然是名義上的說法，實際上神殿也是想通過此行，對各宗派弟子加以考驗磨練，只是雖說已逾千年沒有手，但神殿清楚荒人部落的實力依然強大，不然不至于把左帳王庭的銳騎兵打的如此凄慘。為了避免出現白白犧牲的局面，這一批再次向北進發的年輕修行者要求極為嚴苛，必須是玄境以上的高手。

莫山山做為年輕一代中的領軍人，自然在列。

“你要去北面？”

寧缺眉頭微皺，看著前清麗的容，想著這段日子墨池苑與神殿之間的沖突，不免有些擔心，問道：“還有哪些人要去？”

莫山山的回答一如既往簡潔明了，或者說完全不知所以然。

“自然還是那些人。”

寧缺苦笑無語，心想所有人都認為自己是書院二層樓的弟子，那麼肯定清楚天下各宗派修行者的實力劃分，問題是他確實不清楚那些人究竟是哪些人。

莫山山看他神，以為他在想別的事，說道：“隆慶皇子一直沒有出現，我想他現在應該已經在北面了。”

寧缺搖搖頭，說道：“別相信外面傳的那些話，我可沒有時時刻刻事事都要與那位皇子爭高低的念頭，一生之敵這麼熱的說法，不適合我。”

接著他想起陳皮皮曾經提過的那個厲害人，心中生出些許好奇，看著莫山山問道：“天下三癡我已經見過兩位，那位道癡究竟是什麼樣的人？這次你們去北荒，會不會出現嗎？”

“我沒有見過道癡，我也不知道有沒有來荒原，至于隆慶皇子，現在的你確實不是他的對手，所以我不會誤會你想去挑戰他。”

莫山山說道：“另外，你不喜歡被人拿著和隆慶皇子相提并論，我也不喜歡被別人稱作天下三癡，不過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道癡葉紅魚癡于修道，實力境界必然在隆慶之上，而隆慶強于我，所以才是我們三人中最強的那個。”

寧缺看著微微閃的睫，說道：“在為神符師之前，我們這些修符之人與同境界的人比拼總是要吃虧一些，你也不用太在意。”

莫山山不解的看了他一眼，問道：“不用太在意什麼？”

寧缺怔了怔，說道：“不用在意道癡比你更強。”

莫山山搖了搖頭，說道：“世間總有比你強的人，這有什麼好在意？”

暮早至天已晦暗，荒原上的寒風吹拂著的臉，長而疏的睫輕輕眨，神平靜而恬淡，看不出一勉強的神。

寧缺看著看了很長時間，有些慨于的心境。只是他這在臭水里浮沉太多年，每個汗孔都著銅臭氣和求心，實在是無法理解這種淑靜的心態，就如同碼頭上的搬運工，怎樣也無法理解某些酸文人寧肯死也不愿意去寫些應景文章，即便他能理解一二，也不知道該找怎樣的話來表示贊賞。

“我也會去那里。”

他抬起手臂，指向北面遠方莽莽沉沉的荒野。

莫山山蹙眉問道：“為什麼？神殿的詔令對你沒有任何約束力。”

寧缺看著原野盡頭，沉默片刻后說道：“我要去找個東西，或者說阻止別人找到那個東西，這件事我本來可以不用去做，哪怕就在昨天，我還在思考要不要拍屁走人，但今天我發現這個事還是值得去做一做。”

莫山山臉上神漸斂，歸于木訥，問道：“為什麼？”

寧缺看著笑著說道：“因為這不再只是朝廷或者書院的事，也是我私人的事。”

莫山山靜靜回著他，看著最后那抹暮下他的側臉，看著那淺淺的窩，忽然開口說道：“那些專程殺你的馬賊，應該知道你書院弟子的份。”

寧缺點了點頭。

莫山山眼簾微垂，說道：“但他們敢殺你。同樣的道理，在議事帳，當著那麼多人的面，無論你怎樣挑釁嘲諷奚落曲妮瑪娣，甚至對神殿不敬，也沒有人敢對你做什麼，但如果進了荒原深，在那些人煙罕見的地方，無論是誰都可以殺你，只要把你的尸首往雪里一埋，誰能知道兇手是誰？”

寧缺搖頭說道：“我不是那麼好殺的。”

莫山山抬起頭來，看著他說道：“雖然你是夫子的親傳弟子，但你的實力太弱，境界太低，荒人實力強悍，赴荒人部落查探的人至都是玄境以上，也就等若說，只要是個人都能把你揍的像條狗一樣，殺你又有何難？”

說這番話的時候，的目如往常般散漫，神如往常般木訥平靜，并沒有刻意顯現出嘲諷或奚落，然而正是因為這種一如往常，才顯現出說出這句話時的心非常認真，說的是最老實的老實話。

越老實木訥的人說的老實話越傷人。

所以寧缺很傷，很傷自尊。

他微僵軀里那顆火熱的心臟，被書癡姑娘這些話的千瘡百孔，鮮淋漓，仿佛修了比神符更強大的手段，間每吐一個字，便能割他一刀。

在他看來，當初糧隊遇襲，如果不是因為書癡非要與那些燕國軍卒同生共死，他一人一馬早就輕而走，就算是那位東北邊軍的大念師也拿他沒有任何辦法。哪里想到，在書癡的眼中，他卻還是如此弱不堪擊的一個家伙。

“是個人都能把我揍的像條狗一樣？”

寧缺睜大眼睛盯著莫山山漂亮的小圓臉，強行抑著心頭的惱意和腥味，惱火說道：“你要不要先試試？我還有很多本事沒使出來，真把我急了，當心你沒把我揍一條狗，我這條狗先把你咬一口。”

聽著這句極不雅的話，莫山山怒且之，腮頰微紅。

寧缺盯著面上漸漸滲出的紅暈，瞬間忘了自己先前的怒，好奇問道：“你不是說墨池苑弟子不涂胭脂，什麼時候又開始涂了？”

莫山山愈發怒，只不過這一次是且怒之。

不愿再理會這廝，輕拂袖，轉向帳里走去。

寧缺看著的背影怔了怔，加快腳步追了過去，喊道：“別急著走啊，還有些事沒說明白，你得聽我把話說完。”

莫山山停下腳步，沒有回頭，神淡漠說道：“什麼事？”

寧缺轉到前極鄭重的行了一揖。

莫山山微微一怔。

寧缺腆著臉說道：“我想和山主您商量個事兒。”

莫山山看著他嬉皮笑臉的模樣，想著夏日墨池靜水面上反映出來的那張臉，怎麼也無法聯系起來，愈發覺得有些心低落，低聲問道：“什麼事？”

“危險這種事，很小的時候我就很清楚。”

寧缺斂了臉上笑意，十分鄭重認真說道：“神殿并沒有要求各宗派玄境高手一起進荒人部落，既然是查探，當然為先，也就等若說你可以自己去，既然如此，我想我們兩個人可不可以同行？”

漫漫旅途不止同行并且曾經同廂，難道這樣還不夠？還要同行下去？你究竟想做什麼？莫山山睜著眼睛，看著近在咫尺的他，忽然覺得自己的雙手不知道該往何安放，聲音帶著極細微的音問道：“為什麼？”

“如果我們一起去荒人部落，就算真遇著傳說中的魔宗長老，咱們互相配合，活下來的機率比較大，最關鍵的是，你我同行可以完地解決，神殿中人或者月國那些頭對我們下黑手的危險。”

寧缺越想越覺得自己這個主意妥當，興地揮舞著手臂說道：“如果遇著道癡葉紅魚甚至比道癡還要強大的家伙，我們打肯定是打不過的，到時候你拖住道癡，我騎著大黑馬就逃，只要我能逃出去，就是證人，道癡哪里敢殺你？”

忽然間，他注意到莫山山的臉變得有些蒼白起來，平日里散漫直楞的目變得無比銳利，約可見憤怒的火焰跳。

寧缺心想可能誤會了，急忙解釋道：“相反的況也立，可以由我拖著強大的敵人，你先逃出去，那對方同樣不敢殺我這個夫子親傳弟子，說來說去就是你我互為證人的小游戲，可不是我要拿你去當壁虎的尾。”

希和失接踵而至，尤其是這種涉及春風愫的微妙微酸心意期待，會讓每個青春都覺得且惱之。

莫山山雖然不是普通，但終究是位。

就如同寧缺雖然不是普通無恥，但他終究就是無恥。

莫山山盯著他的眼睛，目里燃燒的火焰快要把傳說中書癡的賢淑靜貞之氣盡數焚才漸漸斂去，化作淡漠的冷冽漫淡，緩聲說道：“遇著強大的敵人只想著逃……難道你不覺得這樣會顯得過于懦弱無恥？”

平靜冷漠的言語里著毫不加掩飾的輕蔑不悅，雖說寧缺一路以來見慣了符師的淡漠寧靜，但那和輕蔑是兩回事，他也有些惱火，說道：“一說都要被人揍死狗了，難道還不能逃？”

莫山山看著他臉上理所當然的神，心想你居然還好意思表示不滿？袖中的雙手微微抖，似乎隨時可能握拳砸將出去。

像研究一塊墨硯般盯著他看了很久，仿佛要看清楚這究竟是一塊珍貴的黃州沉泥硯，還是一塊廉價而不值錢的黃泥硯。

過了很長時間。

看著他失問道：“夫子……怎麼會收你這樣一個人當學生呢？”

寧缺攤開雙手，誠實回答道：“因為夫子他自己也不知道多了我這麼個學生，我有時候也在想，如果他老人家知道我是這樣的人，會不會反悔。”

莫山山看著他誠懇的模樣，完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這時候才明白，原來自己以前的看法是正確的，以字觀人是件很糊涂的事。

現實和想像是兩回事，對于這一點，已經有心理準備，只是隨著接的深，還是沒有想明白，能寫出那些書帖的人，怎麼會能夠這般厚無恥？現實中的他和墨池水面上的那個他，做人的差距怎麼這麼大呢？

“你過來。”

莫山山忽然開口說道，走到案幾旁邊，攤開一卷宣州芽紙。

寧缺不明何意，走過去坐下，看著微黃紙張的厚度以及上方那些綿絮痕，大聲贊道：“好紙，似這般好紙，我還只在陛下的書房里見過。”

莫山山沒有理會他的吹捧，面無表注水硯，輕提墨塊研磨片刻，指著筆架上那些像門簾般的筆，說道：“自己挑。”

寧缺約猜到要自己做什麼，不由略張，沉默片刻后，極認真地挑了一管自己最慣用的紫毫，然后開始調整呼吸。

果不其然，莫山山面無表說道：“寫。”

沒有任何前綴原因和請求道理，只是一個嘎崩脆的單字，簡潔明了直接。

寧缺老實問道：“寫什麼？”

莫山山沉默片刻后，說道：“隨意寫個便箋。”

寧缺搖了搖頭，說道：“我這時候又不用給誰留話，寫那東西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