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往往只與理論聯系在一起，他們只負責提出解決問題可能的答案，卻不肯負責驗證答案，知其然猜其然卻不管怎麼證明。所以數學相對不怎麼好的夫子可以提出相對論，然后繼續發呆，所需要的實驗初步驗證要等數年之后，才由那些苦的科學家去蠻荒遠地瞪著眼睛看老久日食才能做出來。

寧缺被稱贊為天才，似乎他可以把腦中的想法扔給師兄們去變現實，自己不再理會，可惜符箭是他需要的東西，符是符師必須親自參與的東西，更關鍵的是，他是書院最小的師弟，沒有資格也沒有膽量去冒充學科帶頭人，所以為了把天才的想法變完善的工藝設計，在接下來的這幾天里，他不得不繼續煎熬痛苦不停在紙上繪著圖與符，做著最繁瑣也是最枯燥的工藝設計工作。

作為某人的本命，桑桑不得不繼續扮演符文實驗的重要角，幾度風雨幾度春秋，終于到了開開心心平平安安做富家小侍的好年月，卻不料還要摔爬滾打飄來飄去，縱使有些木訥的，最終也無法再忍那些與莫名其妙的詭異，毅然決然撕掉上白布，搬著洗盆躲去了隔壁假古董店。

雖然失去了最敏的實驗工，寧缺還是必須繼續自己的研發工作，他站在書桌前咬著筆頭，冥思苦想那道符文應該怎樣改進，才能對羽箭帶來最大幅度的增速上升效果，最麻煩的是，箭矢彈時怎樣才能完地畫出符文的最后一筆？

頭發從鳥巢變窩又變二師兄養的那只大白鵝在溪中用水草搭的魚家，眼神從疲憊到激昂再倒疲憊如此三番五次重復直至黑的一塌糊涂，明明總覺得似乎馬上就要解決這個問題，卻又覺答案似乎還在極遙遠的云間飄著，手去去探總是一場空，撞著水面與鏡面，生痛而令人煩燥。

就在這時老筆齋的鋪門被敲響。

寧缺沒有喊看桑桑，連喊幾聲桑桑去看，卻沒有聽到回音，才想起來早已躲到了隔壁，只好扔掉手中墨筆，沒好氣走向前鋪開門。

門外站著位著短袖青衫的中年人，表恭謹。寧缺覺著此人有些眼，接過對方遞過來的請柬，看著請柬上的落款，才想起來這位中年人是公主府的管事。

“啥事兒？”他了眼睛，打著呵欠問道：“一定得去？”

管事被他的反應弄得一怔，苦笑說道：“寧大家，何事我真的不清楚，不過據殿下的安排，應該是私下小聚，您最好還是去吧。”

寧缺只是順便問問，絕沒有借此展現自己不畏王權鐵腰桿的意思。

自從不在長安城各赴宴后，他已經有好些天沒有參加過這種社活，如今忙于符箭之事，按道理更沒有什麼心赴約。但對方是大唐帝國最寵的公主，他與李漁有些日子未見，去看看對方想說些什麼，順便散散心，說不定對當前困局還有些好，便說道：“明日準時到。”

……

……

夏末熱意漸褪，遠廊間大葉扇還在不停地轉著，不停向庭間吹徐徐清風，更添清涼怡人之意。桑桑帶著小蠻去那幾棵老樹下面去捉蟲完，寧缺和李漁則是坐在庭間木板之上飲茶閑敘，畫面說不出的淡然隨興。

只是寧缺臉上的神與這幅面面絕不相宜，眉頭皺的極，左臉上的小酒窩因為咬牙繃頜的緣故分外清晰，惱火問道：“殿下，我能不能不去？”

“父皇的親筆書信這時候應該已經到了書院。”李漁輕輕轉腕將茶盞送至邊，輕輕啜了口，贊嘆說道：“山郡送來的巖茶果然不錯。”

寧缺看著清麗依舊的容，嘆息說道：“殿下，我們能不能省略這些陳腐的寒喧以及以言的手段，直接講正事？要知道你我都是年輕人，沒必要學那些老人家一般試來探去。”

聽著以言四字，李漁細細的眉尖緩緩挑起，似笑非笑著他，但終究還是沒有借這四字發揮，說道：“父皇親自開口，想必君陌先生也不會反對，依我看來，這一趟荒原之行你是必須要去了。”

“我已經進了二層樓，為什麼還要去實修？”寧缺不解問道。

李漁也有些不解他表現出來的態度，蹙眉說道：“為什麼你不愿意去？要知道書院諸生將來都會是朝廷的棟梁之材，今番在你帶領下去荒原實修，日后無論他們念不念你的好，但至在明面上再不敢對你有毫不敬。”

寧缺搖頭說道：“荒原是很危險的地方。”

李漁靜靜看著他的眼睛，說道：“在長安繁華地里呆的時間太長，難道會把人的鐵骨消磨塊？我不相信這種小場面便能嚇倒你。我知道你那個梳碧湖砍柴者的名頭，難道你還會怕草原上的那些蠻人。”

“是打柴人。”寧缺糾正道。

他繼續解釋道：“雖說七城寨那邊已經有好些年沒有和草原金帳王庭正式作戰，不過戰場對于我來說并不陌生，我也不至于害怕重回戰場。但既然是戰場便生死無眼，書院里那些學生說就天下無敵，做事卻是糟糕頂，真上了戰場誰知道要死多？帶這樣一群孩子上戰場，我就要替他們的生命負責，力太大。”

李漁笑著說道：“不要忘記他們也曾經是你的同窗，口口聲聲說他們是孩子，難道你比他們能大多？也不知道你現在怎麼學了一老氣橫秋的覺。”

寧缺暗想自己怎麼也要比他們大個七八歲，雖然談不上老氣橫秋，但看事總會謹慎小心些，說道：“越老的家伙越容易在荒原戰場上活下來。”

“但事實上你不需要承擔這種力。”

李漁看著他平靜說道：“書院實修，是帝國磨礪人才的大事，哪里會讓你像老母一樣護著他們，生死無眼便無眼，能從戰場上活著回來的書院學生，才有資格被朝廷認真培養，所以你只是帶他們去，而不用理會他們的生死。”

聽著這話，寧缺微微一驚，沉默半晌后不解問道：“如果不管他們在戰場上的生死，那為什麼非得我帶他們去？軍部隨便派個人不就結了？”

李漁沒有說話，看著這張清新可人的臉上那幾粒雀斑，忽然心中生出淡淡悔意。

去年一道自草原歸來，可以說是大唐帝國最先發現寧缺能力的大人，也曾經試圖招攬過，只可惜現在看起來，和寧缺的潛力相比，當時招攬的力度確實顯得有些太小了些，不過短短一年時間，這個渭城的年軍卒便為了神符師的傳人，二層樓的學生，長安城的名人……

纖細的手指緩緩轉微茶杯，漸從失神中醒來，看著寧缺微笑說道：“父皇讓你帶書院諸生去荒原，不是看重那些學生，而是看中你，是要你去替帝國爭些面，同時要看看你究竟能表現出怎樣的能力。”

寧缺微微一怔，說道：“陛下……是不是太瞧得起我了？”

“因為你有野心有想法，和書院后山里的那些師兄師姐們不一樣，而父皇正是看中你有野心有想法，對我帝國而言，年輕人有沒有野心是件很重要的事。”

“我真不知道自己有什麼野心。”

“或者換一個詞……理想？”

“我的理想殿下應該清楚，都是很簡單的一些東西。”

“但當你滿足了小時候的理想，難道沒有更大的理想？”

“比如？”

李漁看著他思索的神，說道：“常年在書院后山修道，你喜歡嗎？”

寧缺不假思索回答道：“喜歡。”

這個問題以往或許還能讓他到困，但自從陳皮皮帶著他去了崖書屋，看到那位不停抄寫看書的讀書人后，便再也不其為問題。

李漁盯著他的眼睛，追問道：“可是擁有足夠強的力量之后，難道你不想依靠力量做些想做的事，達一些你想要達到的目標？”

寧缺腦海中閃過破敗的府邸、染的石獅、墻前箕坐的朋友，微僵，沉默很長時間后，把這些不可宣諸于口的想法擱至后，抬起頭來看著聳聳肩，無謂說道：“我以前熱衷名利，但現在利已經有了，出名才知道有出名的煩惱，所以我現在真不知道日后還要去做些什麼。”

李漁靜靜看著他，忽然想到，這個家伙現如今已經是夫子的學生，世間的名與利對他而言確實沒有太大的吸引力，不知為何，竟生出些許的挫敗無措。

“我記得去年冬天有一次，你在我們此時所坐的木庭間對小蠻講過一個話，那個話里的小公主驕傲又膽怯而且無能，那個青蛙王子倒是有幾分潑賴勁兒。”

沉默很長時間后，開口說道。

剛一開口便覺得有些不對，想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忽然說起那個故事，但既然已經開始，用力握拳頭，強自鎮定平靜把這個故事講了下去，不知道是因為夏末風熱還是遠廊間宮懶停扇的緣故，覺得自己的雙頰有些微熱。

“世間任何事想要做，首先便要敢想。如果不去想那便永遠做不，所謂野心理想其實說到底還是要依靠勇氣二字。”

李漁的緒漸漸平靜下來，緩聲說道。

庭間一片安靜，只能夠聽到遠廊間大葉扇轉的聲音，老樹下小蠻驚喜的歡呼聲，假山間淌水池的聲音。

寧缺看到眼中的寧靜溫和甚至是縱容之意，聽明白了話語中的意思，不自地想起當時北山道口火堆旁聽故事的那個，然而轉瞬間他清醒過來，記起對方是份尊貴無雙的大唐公主，尤其是那些過往的猜測依然在腦海中盤桓，于是他沉默片刻后沒有接話，而是問道：“呂先生最近可好？”

沒有聽到對方的試探言語，李漁生出淡淡憾傷，但卻也松了一大口氣，提起前名貴的龍首無雙一捆竹小泥壺，把寧缺面前的茶杯斟滿，微笑應道：“呂先生不肯在長安城里生活，堅持在瓦頂山清修，前些日子來了封信，說是不錯，對了，知道你進書院二層樓后，他很是高興。”

想著旅途上呂清臣老人對自己無私的教誨，而那時候的自己只是一個聲名不顯、不能修行的年，現在的自己卻為大唐朝廷的重點培養對象，寧缺不慨萬分，很是懷念激，心也變得溫暖了很多。

“殿下，我去荒原的這段時間……那桑桑就拜托你照顧了。”

“放心。”

有大唐四公主照看，長安城應該沒有誰敢欺負小侍。但寧缺此去荒原，是桑桑生下來后第一次離開他的邊，所以在得到如此肯定的答復后，他還是有些不放心，盯著李漁的眼睛極認真說道：“不要讓人欺負。”

被寧缺質疑，為公主殿下的李漁非但沒有不悅，反而心安定下來，因為知道寧缺擔心桑桑，卻肯把桑桑給自己照看，這已經表明了某種態度。

“放心，若有人敢欺負桑桑，我會讓他生不如死。”

“殿下，這太殘忍了，還是直接讓那人死吧，全家都死。”

“……”

“殿下？”

“沒什麼，我這里有封信，你帶在上。雖然我知道你不會怕那些荒原蠻人，但畢竟在異地，若真出現什麼事，你拿這封信去找崇明太子。”

寧缺接過信放懷中，正準備說些恩之類的制式話語時，忽然眉頭微挑，聽著花墻外傳來的呼吸，心想公主府里有誰竟敢無視規矩，聽公主與自己的說話。

李漁看他神微微一怔，向后方去，眉頭微蹙說道：“你怎麼來了？今日的功課做完沒有？國子監什麼時候允許學生提前出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