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你嚇死了,再上哪兒找傳人去?”
“問題是這事兒怎麼聽著都不像是真的。”
“哪里不真?”
“長安城,驚神陣,給我?為什麼?憑什麼?”
“因為世間有資格主持驚神陣的神符師太,能夠讓帝國絕對信任的更。書院里三位居的神符師只有小黃鶴是我大唐子民,你公孫師叔又出了大問題,而寧缺你是夫子的學生,是我的徒弟,朝廷為什麼不能信任你?憑什麼不能給你?”
“誰能同意?”
“我同意。”
“師傅,你同意就夠了嗎?”
“陛下已經同意了。他告訴我曾經對你說過待你正式踏符道后,會帶你去看一樣東西。”
“陛下確實說過……但……這和我們此時說的事有什麼關系。”
“等以后你看到那件東西的時候,你就明白了。”
能為地位崇高的神符師,當然是件非常幸福且榮耀的事,然而如果為神符師后,整座長安城甚至是整個大唐帝國的安全,就要到你的手中,那麼這種幸福與榮耀還會得到無數倍加強,只是榮耀加強到最后終究會變大山一般的責任和天空一般的力。
想著數十年后自己站在長安城樓上俯瞰世間風景時,再也無法輕松生出隨風而去之,而是會謹小慎微觀察生活在其間的逾百萬大唐子民,時刻準備為了延祚千年的大唐朝廷的存續而做出普通人絕對難以做出的選擇,寧缺便覺得有些艱于呼吸,心沉悶。
如果客觀評估,任何一個剛剛接修行世界不足一年,還于不境界的青年,驟然得知帝國大人們對自己將來的安排是這等樣的重要,都會被嚇到半死。
寧缺也不例外,但畢竟他的生命里經歷過太多的震撼與沖擊,膽子足夠大足夠野,尤其是在進書院二層樓后,心態變得更加平穩,甚至可以稱得上是平靜從容懶散。
所以回到臨四十七巷后,他的緒很快便恢復了正常。
巷口一只不知誰家養的老貓,正躺在石板上瞇著眼睛慵懶地曬著太。
其實寧缺并不懶散,之后的日子里,為了避開那些熱的長安民眾和各府管事,他依舊天不黑就起床,清早出門,去書院后山練劍練刀練細針,聽風聽曲聽落棋,離開書院后則繼續游覽長安城四周景致,拜訪各道觀古寺,只不過現在沒有師傅陪伴,只是一個人在路上。
長安城終于來到了一年最難熬的那段日子,酷熱悶窒的夏天。寧缺也踏遍了十余座道觀寺廟,終于來到了位于南城的萬雁塔寺,只可惜春時已過,雁群早已北上,去固山郡潯湖度暑,所以他沒能看到萬雁繞古塔齊飛的震撼畫面。
不過好在道觀佛寺這種地方,向來喜歡搶了世人最漂亮的風景來做背景,于是道人和尚們被迫無奈也要整治些好風景,以免被世人罵的太慘,所以萬雁塔寺此時雖然無雁可看,但至還剩了一座古磚留苔痕的佛塔,以及佛堂那些雕工的石頭尊者像。
寧缺抬頭看了會兒佛塔,發現自己沒看出什麼符道方面的悟,也沒有看出什麼,聳聳肩便向佛堂里走去,頓時被那些線條流暢卻格外凝重的尊者像吸引住了目。
世間被昊天神輝籠罩,佛宗沉默守于月一隅,雖說在各座城市周邊修了些寺廟,但終究稱不上主流,佛宗僧人大多數于荒郊野外苦修,對世俗民眾的影響力也極小。寧缺像大多數人一樣,對佛宗的教義經典并不是很了解,只大概知道所謂尊者,在佛宗里的地位大致相當于普通人所說的圣人,那都是些遠古近似神話的傳說了。
石制的尊者像依次擺放在幽靜的佛堂,窗上蒙著黃紙,濾過來的線落在石像上,散發出一種寧靜的微黃澤,石尊者像形態各異,或笑或無言或面帶苦意,在僧外的雙手也各不相同,或合什或輕握或以奇怪方式散指連并在一起。
寧缺猜想這應該是佛宗的手印,下意識里按照石尊者的像模仿了起來,雙手出袖外緩緩合什,然后散開手指叉,或屈指沉腕如蓮花,漸漸心中有所,卻又說不出是什麼覺。
走出佛堂,天地重新被明亮熾熱的所籠罩,他眨了眨眼睛,有些失地搖了搖頭,正準備離開的時候,萬雁塔下走出一位中年僧人,朝著他微微一笑。
……
……
塔頂陋室。
中年僧人將一杯清茶放至寧缺前,平靜說道:“你可以稱呼我為黃楊。”
寧缺接過茶水道謝,心里覺著這個名字有些悉,似乎聽瑟大師提過。
“想必你有些疑,為何我要請你登樓一敘。”
中年僧人看著他微笑說道:“我是人所請,要與你說幾句話。”
寧缺抱著微溫的茶水,到有些疑不解,心想誰人請你要對我說什麼話?就在這時,他終于想起來這位黃楊僧人的份,想到以往聽到的那些傳聞故事,驟然一驚,趕起長揖及地,行禮道:“見過……見過大師。”
黃楊僧人呵呵一笑,說道:“為怎樣稱呼我,很多人都覺得有些麻煩。百姓們眼里,我是所謂弟,很多時候都稱我弟大人,可我哪里是什麼大人,不過就是個和尚。”
寧缺笑了笑,不知該如何接話。
黃楊僧人指著后書案上如小山一般的佛經,說道:“這些是我自荒原上取回來的佛宗真經,想要譯平白文字,好將經中真義講與世人聽,只是才淺學薄,耗了這多年時間,還有很多卷沒能完,所以請不要介意我直接開始講給你聽。”
坐在對面的中年僧人乃是大唐弟,帝國最尊重的佛宗高人,雖然到現在為止,還沒有猜到他是何人所請來對自己說話,然而這等高人放下這多佛經不去譯注,專程出時間來與自己說話,想必要講的容極為重要,寧缺哪里會有毫意見。
“我對符文之道的了解并不多,所以我只能從自驗過的修行過程講起。佛宗講究明心開悟,能持佛心便是佛,周遭的天地元氣在我們看來,可以說是昊天賜予我們的禮,也可以說是自亙古以來便存在的某些輝,昊天究竟有沒有像人類一樣的意志,無論是道門佛宗還是書院那些前賢,一直以來都還存在爭論,我們今日暫且不提。”
黃楊僧人說話果然直接,沒有任何寒喧,也沒有任何起承轉合,直接說出了一個極大的命題,然而稍作解釋便戛然而止,迅速進正題。
“佛宗修行是苦行。所謂苦并不是吃苦,而是要在天地之間行走,與山崖溪澗親接多年,其后某日山崖不溪澗里多出一朵水花,或許便能知到天地之間的元氣。”
“修行講究了解天地元氣的運行規律,知元氣的怎樣流怎樣靜止,佛宗弟子也要學習,只不過我們的學習更多靠的是常年積累之后,忽然間想通這些事,我們稱之為悟。”
真正的好學生哪怕面對著因斯坦,也不會像書院后山的魚那樣擺著尾完全被地等著被鵝喂食,而是會勇敢而適時地提出問題,寧缺毫無疑問是好學生,所以在黃楊僧人說完這句話后,他皺眉問道:“由對事的客觀存在極端悉從而認識到事的所有屬?”
“你總結的很好,難怪能進書院二層樓。”
黃楊僧人微微一怔,贊賞說道:“大致上便是這個道理,不過佛宗看來,這些天地元氣在我們之前便已存在,在我們之后亦將永遠存在,這是一種超越世俗經驗甚至是生存經驗的客觀存在,所以我們生活在其間,更多的是悟而不是掌握,更不應該想著去控制它。”
“所以佛宗不像一般修行流派那樣,用對天地規律的了解控制程度來劃分境界,沒有什麼不玄,以有涯之生去學習無盡之天地,怎能不?既然乃天地玄義,怎能徹?”
寧缺認真思考這段話,覺得佛宗的這些看法有些過于死板,至不怎麼積極。
“佛宗只講究悟,你悟了便是悟了,你沒有悟便是沒有悟。”
黃楊僧人看著他,平靜說道:“我自隨師傅在世間各苦行苦修,師傅年老弱辭世后,我聽聞荒原極西有佛宗圣地,便去了月國,又隨著月國的商隊進了荒原。七年之間,我跟隨十七支不同的商隊進荒原,有的商隊停留在蠻人部落便沒有再回來,更多的商隊帶著厚的報酬回到月國,但我始終沒有找到傳說中的佛宗圣地。”
“其中有一支商隊前后四次進荒原,我也隨他們進出四次,和那些商人車夫護衛相。某日一場沙暴襲來,商隊被困秋城某土圍,夜時,一支前來避沙暴的馬賊隊伍,也進了這土圍,然后便是沒有緣由的殺。”
聽著馬賊二字,寧缺的眉梢純粹下意識里挑了起來,眼眸里泛起一道明亮的芒,本能里驟然僵,殺意滿,沉聲說道:“大師,后來怎麼樣了?”
他知道這句話問的很沒有必要,荒原馬賊的兇殘他比誰都了解,而大師現在還好端端地坐在這里,想來其中發生了某些事,甚至大師極有可能就是那天開悟。
果不其然,黃楊僧人說道:“馬賊對佛宗弟子終究有幾分忌憚,直到把所有人都殺后才圍住了我。也就是在那一瞬間,隨師傅苦行二十載,進出荒原七年的我,終于開悟。”
聽著大師的講述,寧缺仿佛能夠看到荒原土圍那夜殘酷的畫面,心神微搖晃,看著桌對面下意識里問道:“大師,你開悟之后呢?那些馬賊后來怎麼樣了?”
黃楊僧人微微一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往自己的杯中緩緩倒了些茶水。
寧缺笑了笑,知道自己又問了一個沒有意義的問題,佛宗雖然講究慈悲度化,但先前在佛宗里看怒目尊者的介紹,便知道佛宗遇著惡人也有雷霆一怒時,那些馬賊自然死了。
黃楊僧人說道:“至于當時怎樣開悟,我到現在也沒明白。我只記得當時我的上浸著相同伴流出的鮮,我覺得那些鮮很燙,皮上火辣辣的,仿佛要燃燒起來一般。”
聽到這句話,寧缺在桌下輕輕了自己的手指,覺時留下來的那些漬還是那般粘稠,雖然現在已經淡了很多,但還是讓他覺有些不舒服。
黃楊僧人看著他說道:“有很多年我一直在痛苦在困,既然要開悟,為什麼不能早些開悟?哪怕提前半天,我那些商隊里的友人也不會被馬賊殺死。過了很長時間,我才終于想明白這個道理,每個人開悟的理由機緣各不相同,機緣來時便來了,機緣若不來,你無法強求。”
寧缺明白大師這句話是在提點自己。
黃楊僧人繼續說道:“不是火,它不應該是辣的,更不可能燃燒,然而對于彼時彼刻的我來說,就是辣的,就可以燃燒,把我的衫乃至佛心燒個干干凈凈。如果悟是對天地元氣規律的知,那麼每個人的悟都應該不一樣,只有你覺到的才是真實的,別人教給你的都是假的,所以你不用著急,慢慢來,你總會悟的。”
寧缺沉默思考了很長時間,然后長長一揖及地,就這樣走下了萬雁塔。
片刻后,大唐國師李青山不知從何走了進來,看著黃楊僧人說道:“激不盡。”
黃楊僧人搖了搖頭,說道:“如此短的時間接如此多,難道你們就不擔心他會出問題?”
李青山平靜說道:“一位已經站在門檻前的神符師,佛宗高德弟大師,再加上書院二層樓里那些怪人,以這般陣容來引領一個剛進修行世界的年輕人,如果他能夠不出問題,那麼未來必然可期。如果這樣還是不行,那……只能等著夫子回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