鏤空以花枝為紋的木門緩緩開啟，小太監輕甩拂塵，悄無聲息退開。

寧缺看著前高高的門檻，怔了怔后整理儀容肅然而，看著那些久違的珍貴筆硯，嗅著其實一直藏在記憶深的泥墨氣息，想起去年今日此門中發生的事，不有些惘然。

書架前站著一位中年男子，背對著書房正門。男子上穿著件素的薄棉衫，腰間系著黑金線夾織的腰帶，略顯清瘦，雖看不見容，但寧缺很容易猜到對方的份。

沒有太監指點，他不知道自己這時候應該是雙膝跪拜，還是應該雙手一揖長而躬，按道理講應該是前者，只是沒有幾個唐人愿意讓膝頭沾惹塵埃，一時間便有些猶豫和尷尬。

中年男子在這時候忽然開口說話，淡而溫和的語調與話語容，及時地解除了寧缺心頭的尷尬與猶豫：“又不是祭天禮，不要不就想著下跪。”

只是簡單的一句話，寧缺便對這中年男子生出了極強烈的好，在他的想像中，雄霸天下的大唐君王的形象，向來是和威嚴冷漠肅厲這些詞聯系在一起，卻沒想到對方竟是如此溫和。

“聽說你是我的暗侍衛？”中年男子從書架上出一本舊書，一面觀看一面隨意問道。

寧缺長揖一禮，應道：“是。”

“這暗侍衛未免也太暗了些，居然連我本人都不知道。”中年男子笑了笑，從書架邊緣出一書簽，夾在那冊舊書里以為記號，忽然開口問道：“去年你是怎麼進了這個房間？”

寧缺這時候正在思考應該怎樣自稱，在卑職草民學生和下之間游移片刻，理所當然地把下先行排除，聽著這個問題后下意識回答道：“學生進宮領差事，被帶到這里等候。”

中年男子輕噫一聲，似乎對某些事有些疑不解，沉默片刻后說道：“既然是領差事，怎麼進了我的書房？當時有沒有人看見你進來？”

對話進行到此時，寧缺心中的張稍微舒緩了一些，疑卻更多了些。在進宮的路途上他曾經設想過見到皇帝陛下后的畫面，在想像中他本以為——皇帝陛下看到自己之后，一定會龍大悅長聲而笑，連搶幾步假做不悅牽著自己的雙手阻止自己下跪，然后松手輕捋胡須看著自己這張清新可的臉連連點頭，面上滿是贊嘆之，強抑激說道寧卿家，你可讓朕找死了，朕要賞你良田萬頃，婢無數，至于朝中職任你挑選……

然而事實并非如此，事實證明寧缺他雖然生的不若隆慶皇子那般麗，但患得患失的激興境況中，依然會把很多事想的太。

正有些輕微的失落和疑，便聽著皇帝陛下最后這句問題，寧缺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

去年是那位祿吉的小太監安排自己來到書房，既然皇帝陛下尋找自己半年時間，那幅花開彼岸天在朝堂之上鬧得沸沸揚揚，那名祿吉的小太監以及徐崇山統領，沒道理不把這件事與自己聯系起來。皇帝陛下一直沒有找到自己，那只說明了一件事——無論是徐崇山統領，還是那名祿吉的小太監，都沒有把自己曾經進書房的這件事稟報皇帝陛下。

至于他們為什麼沒有稟報，可能有很多原因，比如忘了比如白癡了比如擔心這件事會帶來怎樣的麻煩，寧缺此時不清楚原因，但他清楚如果自己這時候的回答與徐統領及小太監的回答對不上，那麼極有可能會給對方帶去很大的麻煩，甚至也有可能為自己帶來麻煩。

所以他蹙著眉尖，作認真狀思考片刻后，搖頭誠懇說道：“應該沒有人知道。”

皇帝陛下聽著后傳來的回答聲，大聲笑起來。他把手中那本舊書塞回書架里，轉看著書房門口的年輕學生，慨說道：“人品果然不錯，難怪朝老二看得起你。”

寧缺向書架前，發現對方不過是個眉眼清秀、鬢現花白的普通中年男子，并不是想像中那般威嚴不可方、氣勢比朱雀繪像還要可怕的怪，而且看對方神和笑意，知道自己的回答應該算是賭對了，雖然他自己都不知道對在何。

皇帝陛下看著寧缺，忽然招了招手，笑瞇瞇說道：“你過來。”

看著皇帝陛下臉上笑容，寧缺心頭微，強行抑著張走了過去。

皇帝陛下指著桌案上攤開的那幅字，笑著問道：“這幅字是你寫的？”

寧缺用余瞥了一眼，看著黃芽紙上筆墨淋漓的五個大字，瞬間回憶起去年某日自己寫完之后的得意驕傲與爽快愉悅，輕聲應道：“確是學生當日荒唐之作。”

“一點都不荒唐。”皇帝陛下微笑看著他說道：“我很喜歡你的字。”

終于開始表揚贊賞的流程，寧缺卻忽然發現自己不知道該怎樣應對，大概是皇帝陛下說出這句話時的語氣過于自然隨意，只有平靜的欣賞，而沒有外的激，就像是在說皇后娘娘昨夜剝的大蔥很干凈烙的大餅很香甜，這該如何謝恩如何容？

皇帝陛下明顯也不指寧缺會被自己的一句話的涕淚橫下，輕捋頜下長須，看著桌案上花開彼岸天五字，賞玩片刻后慨說道：“朕找你找的好辛苦啊。”

前面皇帝陛下一直是在用我自稱，這時候陡然換朕，書房里的氣氛頓時為之一變。而且這句話里著的濃郁意味，較諸先前那句喜歡不知道強烈了多倍，由極疏淡清雅轉為極濃烈欣賞，寧缺對前者不適應，聽著后者同樣還是不知該如何應對。

皇帝陛下笑瞇瞇著他，忽然開口說道：“魚躍此時海，花開彼岸天，你只寫了后一句，總覺得有些缺憾，今日既然找到了你，那為何不把兩句補完？朕替你磨墨如何？”

讓大唐天子替自己磨墨散筆鋪紙蓋印，對于世間嗜好書道的人們來說，毫無疑問是最高級的待遇，事實上是他們連想都不敢想的待遇，和這種待遇比起來，哪怕你把紅袖招里所有當紅姑娘全部塞進書房里添香磨墨，也完全不值一提。

聽著這話，寧缺大震驚，誠懇婉拒道：“這如何使得？至于魚躍此時海兩聯，本是陛下妙手偶得，學生只是個抄錄手段，今日再寫……陛下珠玉在前，學生哪敢拙劣代筆？”

他自生活顛沛流離，在大唐帝國最底層里掙扎求生，著實沒有太多與貴人們相往的經驗，在從草原歸來的旅途中與大唐公主李漁能夠廝混在一，那是因為當時的李漁是一個清秀的小婢，他雖然知道李漁的份，但為了讓自己能夠更輕松些，也一直堅持把李漁當小婢看待。而此時他所面對的是天底下權力最大的男人，又該如何相？

換別的未經世事的年輕人，今日在書房中大概會慌的一塌糊涂。可寧缺終究還是寧缺，他還是個孩時便能在險惡世間生存下來，除了腰間的柴刀和殺人時的勇氣之外，比蜂還要甜的，比小狗還要可的搖尾乞憐本事，自也是必不可的手段。

關于討上峰歡心、拍貴人馬屁這種事，只要他愿意做，他便可以做的比任何人都好。在渭城時，他一個外來年軍戶，能夠得到滿城軍民喜，能夠讓渭城前后數任將軍都疼若子侄，可以想見其本事，此時把這本事用來拍皇帝陛下馬屁，自然是隨手拈來，毫無滯礙。

聽著妙手偶得珠玉在前這些詞，皇帝陛下微微一愣，忍不住抬起頭來看著寧缺的臉，失笑訓斥道：“你這馬屁拍的未免也太生了些，全天下人都知道朕的字寫的非常糟糕，哪里擔得起珠玉二字？更何況是在你這個家伙面前。”

寧缺呵呵一笑。他的臉皮極厚，渾然不以這句訓斥為念，他曾經親眼見過皇帝陛下寫的字，那確實是相當的……不咋嘀，然而那又如何？再生的馬屁終究還是馬屁，陛下你哪怕心知肚明自己寫的字很糟糕，可被人贊一聲還是會覺得高興，更何況是我贊的？

看著寧缺臉上不以為意的神，皇帝陛下果然覺得有幾分高興，心想朕看中的書家雖然年紀比想像中要年輕了太多，但眼著實犀利獨到，這番評價十有八七是在拍朕馬屁，但看他說的如此自然誠懇，或許剩下的那兩三分說明朕的書法確實進步不，還是頗有可觀之？

“閑話敘，既然朕終于逮著你，你今夜便得好好寫幾幅字出來，讓朕好好看看。”

“陛下，學生昨夜在書院神消耗過大，也有些虛弱，實在是寫不出什麼好字。并非學生敢違圣意，只是書之一道講究神飽足……”

皇帝陛下的臉變得有些難看，但想著這話確實也有道理，他很清楚書院二層樓是怎樣的難進，而且想著前這小子居然能戰勝隆慶進書院二層樓，日后必將是帝國棟梁，只怕心志也極高遠，若自己一味以書家詞臣看待對方，只怕對方會覺得有些辱。

寧缺一面為難說著，一面看著皇帝陛下的臉，忽然間他像變戲法一般，從袖子里掏出幾幅書卷，恭恭敬敬地放到了書案上。

“陛下，這是學生近年來習書行墨所作，挑了一些還能眼的，請陛下指點。”

皇帝陛下聽著這話，看著書案上的那幾幅書卷，眼睛驟然一亮，快速低腰手把書卷攤平，然后看著書卷上那些或行或草的墨跡，陷了長時間的沉默。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一聲喜悅的贊嘆終于打破了書房里的安靜。

皇帝陛下搖頭晃腦，驚喜贊嘆道：“好字！真真好字！”

他回過頭來，看著寧缺眼睛放說道：“寧卿，聽聞你在長安東城開了一家鋪子，想必這些年來所作絕非這廖廖數幅，且速速取來，讓朕好好欣賞一番。”

寧缺愕然，迎著皇帝陛下求書若的目，訥訥然尷尬回答道：“陛下，學生寫的書卷，這個，那個，基本上……都是用來賣錢的。”

……

……

巍巍皇城南門外不遠，有座在青樹之間的幽靜道觀，正是昊天道南門所在。

南門觀最深的殿宇里，先前在書院豪氣干云，意與二師兄一爭高下的神符師瑟，此時仿佛變了一個做錯事的孩子。他盤膝坐在深木地板上，頜下的胡須似被焚燒過一般焦枯，目不再猥瑣一味無辜盯著前的地板，本不敢向對面，然而雖然不敢向對面，但臉上那些像山川般集淌過的皺紋里已經滿是負疚和討好神。

大唐國師李青山看著前的師兄，目幽幽有若深宮里的怨婦，平日里對師兄的尊敬早已全然化作了失和惱怒。

“寧缺不能進昊天道南門，這就意味著，雖然他是你的學生，但你死之后，我昊天道南門便再也沒有一位自己的神符師，這也就意味著你我死后，便再也沒有人能撐著南門。”

瑟大師抬起頭來，呵呵傻笑著師弟，安說道：“也不至于這般嚴重，寧缺既然是我的學生，日后他若了神符師，總不可能眼看著南門出事而不管。另外我雖然人老將死，但師弟你年歲尚淺，也許你死的時候，寧缺早就死了，既然如此，他又有什麼用？”

李青山面無表看著師兄，沉默很長時間后嘆息一聲，搖頭說道：“師兄莫非你真不知道兩者之間的區別？如果寧缺進了南門，日后我再把南門之主讓給他做，他便是我大唐國師，這南門便是想衰弱也難，可若他只是你的學生，日后最多為我南門客卿，可這客卿又有何用？南晉柳白還是西陵神殿的客卿，可你什麼時候見過柳白為神殿出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