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無熾漆黑的眸子正看著他，今晚以來，時書尤其沉默，也沒有和他換過目。謝無熾問：“你還在生氣嗎？”

時書：“我困了。”想到什麼，時書說，“你說的對，讓人改變是一件很困難的事，無論是別人改變，還是自己改變。”

謝無熾盯著他：“時書。”

“我睡了。”時書往牀上一躺，“也許有一天你會發現，我也沒那麼好。還是做自己吧。看得出來你是天之驕子，從來沒跟人道過歉，哪怕很真心了，但怎麼都不對。我不需要這種心理安。”

窗外的暴風雪停了，時書閉上了眼，他知道謝無熾沒睡，似乎正在黑暗中一言不發地看著他。時書也沒再繼續設想其他的結果，因爲自始至終，心裡的答案都是最好的，而理智思考後的再怎麼好，都不是他想要的。

半夜，時書醒來過一次，自己累，謝無熾果然也很累，正抱著他在睡。

時書趁著微弱的線，從包袱裡翻出宋思南送給他的繩，衆多藥瓶中還有一瓶催眠安神的藥。時書把這些東西一扔，心裡嘖了聲：“難怪說魯迅棄醫從文，人死的太多，醫生有時候也忙不過來了。”

時書坐到牀頭，謝無熾果然睡得很，時書把繩索套到他的手腕，謝無熾並無靜，仍然在闔攏雙目沉睡。時書便坐在桌子旁思考要留給謝無熾的話，還是說點兒什麼吧，認識了一年，不至於到那決裂的程度。

時書坐著等天亮，直到雪停，天照進來，收走了屋子裡的黑暗。時書仔細審視謝無熾這張臉，廓犀俊朗，眼睛似乎生的很冷，但含脈脈時又算得上溫，雖然對自己算是衝瞎子拋眼。長得很帥，材也好，只是不知道他的心裡在想什麼。

“嘖……頭疼。”

時書腦子裡紛，頭痛裂，勉強想了一些面的話，準備屆時跟他說。

沒想到忽然間，謝無熾醒了過來，在枕頭被褥中掠起了眼皮，意識到一隻手腕被繩索套住，他擡眼，似乎有一瞬間的意外，眼睛紅。

“時書。”

時書被這突然的甦醒，想的話全忘了，便乾脆站起：“謝無熾，忘了跟你說，我不是在生你的氣，我是準備走了。”

謝無熾：“你要去哪兒？”

時書拎起包袱：“我也不知道去哪兒，大景的江山並不小，哪裡都去。看哪裡順眼，就停下來。也許像徐霞客一樣，周遊世界也有可能。”

謝無熾神倒還算平靜，坐下牀，另一隻手在解著繩結：“你聽我說，外面的世界沒那麼好，你上也沒有錢，你出去了不會有好日子過，跟我呆在一起，對你更好。”

時書忍不住笑了：“哈哈哈！我就知道你要說這種話，放心吧，我會過得很好。”

安靜。

這句話像撕開了什麼，謝無熾臉一瞬變得蒼白，另一隻手更暴地撕扯著繩結：“爲什麼要走？爲什麼？”

看到鐵掛進裡，鮮流出來。時書收起笑容，道：“你自己掙不開的。我只想跟你告個別，現在就走了，來福和我一起。”

腦子裡有千言萬語，時書後悔怎麼把想說的話都忘了，但他剛踏出一步時，聽到了背後“嘩啦！哐當！”一聲巨響。

時書心驚跳，轉過臉去，謝無熾往前走，左手被死死拴牀上，他力氣太大，整張沉重的木覃牀都被拽得往前挪。但這繩子是出了名的越解越越勒越，他骨骼強的手腕被鐵嵌進裡，勒碎皮，流如注。

“時書，有什麼話我們慢慢說，爲什麼要走？”

時書：“不

用說了，我不想改變自己，也不想改變別人。”

似乎聽出了話裡的堅決，謝無熾聲氣變弱：“時書，能不能不走。”

時書目從他失去的臉上收回，後退，他每往後退一步，就能聽見謝無熾越來越清晰的聲音。

“我喜歡你。”

“時書，我喜歡你。”

“我你。”

眼睛通紅，看著時書，鮮紅的從謝無熾的手腕流下來，很快就打溼了手掌，順著指尖往下流。

謝無熾往前走：“我做錯了什麼……我……改……你別走……時書，我不想失去你……”

手腕的繩越勒越，時書只知道再不走謝無熾會把手勒斷，他腦子裡一片模糊，轉過，拿起包袱大步跑出了門去。

門扉敞亮，紛紛細雪，雪不知道什麼時候又下了。

“怎麼樣了？”杜子涵等在門外，得到時書的眼神。他倆一起跑出去，門口拴著馬匹。時書耳匆匆向守衛說了句：“快進去看看你們謝大人。”便拔就跑。

馬匹在城狂奔，兩側都是焚燒的房屋和狂歡的士兵，俘虜的哭喊慘和勝利的狂歡之喜，在細雪中編織一副迷離夢幻的圖景。來福一邊“旺旺旺”一邊努力地跟在馬匹後跑，時書雙手勒繮繩，手掌心被糙的繩索磨得生疼，狂風呼嘯著從耳邊掠過，腦子裡全是謝無熾在他耳邊說過的“時書，勇敢，勇敢”。

不知道跑了多久，跑了多遠，直到狂奔出了城門，時書眼睛裡倒映著謝無熾手腕淌落的鮮，一滴一滴流淌彙集，砸在地上，還有一滴是從他眼角掉落下來。

***

太康十一年，春。

趙世銳破北旻茶河防線元圖錄部，攻陷大盛府，奪回景朝龍興之所。

“嘎吱嘎吱”的車馬運糧之聲，在山道間緩慢行駛，衆人一邊揹著糧草走路，一邊高興地議論著：“這次勝利，一是趙將軍勇武，二是‘仇軍’前鋒雪夜突襲，斷敵糧道……這第三嘛，那位新政被罷黜的謝大人正好發配到了森州！是他謀劃，才促了這次的勝利！”

“這位謝大人，真是蒼生之幸，社稷之福啊！”

“有他主戰，奪回大景失陷的三府六州，恐怕就在眼前嘍！我也能趁著還沒死，回家鄉去，給俺家老孃的墳燒燒紙……”

時書走在這一行人中，來福跟在他旁，鶯鳴宛轉，在林間跳躍，難得是個好天氣，溫暖的過稀疏的枝條落到時書白淨俊秀的臉上。

時書收回視線，道：“樹木發芽，春天要來了。”

杜子涵跟在他旁：“是啊，春天好像要來了，我們現在去哪兒呢？”

時書牽著來財，道：“先往前走，不知道走到哪兒去，如果終點不重要，那就試試到底能走多遠。”

“好嘞！”杜子涵開心地掏出個饅頭，吃一半，剩下的餵給了來福。

時書往前走，走了不久，忽然想起什麼再轉過臉，從漫漫山巒間向森州所在之，也

是謝無熾待著的地方。

片刻，時書低頭扶正了斗笠，把眼淚掉。

一行人從糧道走過去。

而他們的背後，狼煙四起，號角聲繁，一大批一大批的北旻軍隊正在集結，嘶吼和吶喊著復仇，用鮮澆築恨意。另一批逃亡的百姓從城樓中哭喊著四逃奔，刀劍影，鮮飛濺，勝利者的屠戮和掠奪狂歡正在進行當中。

還有幾道影，作爲縱一座座城池的主人，站在落日樓頭，俯瞰整片戰火燃起的大地。

其中的一雙眼睛往南去，似在尋找什麼，躍過了數萬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