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戶,某地——
一名紅齒白的年輕人,端著一碗熱騰騰的、仍向外冒著熱氣的蕎麥麵,安步當車地行至西野的牢房前。
牢房,在線照不到的角落裡,西野雙手抱地背靠後的牆角,雙目閉,呼吸平穩,似是在睡覺,又似是在閉目養神。
“西野大人,西野大人?”
年輕人連聲呼喚西野,可對方卻無於衷。
不得已之下,年輕人只能加大音量:
“西野大人!”
這一次,西野總算是有了反應。
“……吵死人了。”
西野緩緩抬起眼皮,朝站於牢外的年輕人投去不耐的目。
年輕人低頭致歉:
“非常抱歉……”
擁有“收集人才癖”的羅剎,十分看重通刑偵技的西野,一心想把他收麾下。
為了展示自己的才之心,羅剎特地下令:西野細治郎乃我的貴客!不論是誰,都必須對他以禮相待!
正因如此,年輕人才對西野那麼地畢恭畢敬的。
儘管他才是那個站在牢房之外的人,可他的表現卻比西野更像一個階下囚。
西野掃視線,從頭到腳地打量了年輕人幾遍。
“沒見過你啊,你是新來的?”
“是的!在下木部徹!從今日起,將由在下負責您的日常飲食!這是您今日的晚飯!”
說完,年輕人將手中的蕎麥麵往前遞了遞。
西野看了眼年輕人手中的蕎麥麵,然後一邊收回目,一邊朝牢門旁的小窗努了努角。
“放那兒吧。”
“是!”
年輕人彎下,從腰間掏出一把形制小巧的鑰匙,牢門邊緣的一個不起眼的空,往右擰了兩圈,接著便聽見門響起一道“咯啦”的機括聲,牢門底部的一截門框忽地彈開,出一個小窗。
此窗是專門用來向牢傳遞飯食、飲水等品的。
“西野大人,請儘快用餐。”
年輕人一邊說,一邊將手中的蕎麥麵塞視窗,遞進牢。
西野也不多言,默默地站拿面,連句“我開了”也不說,便直接大快朵頤起來。
年輕人見狀,不免鬆了口氣,心中暗道:
——田中前輩說得不錯……西野這人還好對付的。
田中就是上一個負責照顧西野日常飲食的人。
據田中前輩所言,西野雖常擺著張臭臉,但總還算乖順,並沒有搞絕食、自殺等諸如此類的“非暴力不合作運”。
每到飯點,他都會按時吃飯,而且送來的每一頓飯食,他都是吃得乾乾淨淨,絕無半點剩餘。
年輕人只不是清水一族裡的一介底層幹部。
西野的投誠與否,他本毫不關心。
他只在乎自己的飯碗,只在乎自己的任務能否完完。
只要西野願意配合他,肯按時吃飯不折騰,不對他的任務造惡劣影響,不給他添麻煩,西野接下來的命運如何,他才懶得管。
“西野大人,在下先告辭了,半個時辰後我再回來收拾碗筷。”
“……”
不改淡然神的西野一個勁兒地嗦面,對年輕人搭不理。
如此冷漠的態度,自然是令年輕人到有些不快。
可他也不敢多言,彎腰行了一禮後便徑直離開。
——啊啊……好忙啊……地、燒水、做飯、洗……每天所做的盡是一些無聊的工作,我究竟要捱到何時才能獲得升遷啊……
年輕人憤憤不平地在心裡抱怨著近日的種種。
便在他的全副心思都放在自怨自艾時……兔起鶻落之間!一隻攥有布帕的大手從斜刺裡出,一把捂住年輕人的口鼻!
“唔唔……!”
突如其來的異變,使年輕人始料未及,口鼻被布帕整個包住的他,因驚而下意識地深吸一口氣。
霎時,一極濃郁的刺鼻藥味鑽他的口鼻。
——糟了!
自知事大條的他,連忙屏住呼吸。
然而……為時已晚。
“抱歉了~請你暫時睡片刻~~”
年輕人的耳邊傳來似曾相識的年輕男聲,聽起來像是來自遠方。
眼前一片黑,視野沒映出任何東西。
——這個聲音是……?!
這個念頭產生的剎那,年輕人的意識就完全中斷了。
……
西野的吃飯速度很快。
年輕人的前腳剛走,他便將一大碗的蕎麥麵吃得乾乾淨淨,連滴湯料都不剩。
吃飽喝足的西野坐回原位,即線照不到的那片牆角,雙手抱,閉目養神。
然而,他此刻卻不復適才的不如山。
他時不時地抬起眼皮,掃視牢外,心思並不寧靜,似乎是在等待著什麼。
只不過,他每一次的睜眼,所瞧見的都只有無人的靜謐廊道。
漸漸的,西野的眉宇間染上不耐、失的彩。
他睜眼的頻率也隨即降低。
說來突然,就在西野臉上的失緒即將積累至極限的時候,牢外忽地傳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
“!”
此串足音傳西野耳中的下一瞬間,他抖擻神,舉目前——一道悉的影映其眼簾。
“西野君~晚上好啊~~”
我孫子隔著柵欄的間隙,笑嘻嘻地向西野招了招手。
“……我孫子,你竟然真的來了啊。”
西野的兩道濃眉在其隆起的眼角上聳了聳,表僵,神複雜。
“我當然會來~我都說過了吧?我這次絕不會再騙你~~”
說罷,我孫子俯低腰,從懷中掏出牢門的鑰匙……
“牢房的鑰匙,還有你的佩刀,我全都帶來了~”
……
……
前陣子——
“……君。”
遠方傳來聲音。
“……野君。”
聲音逐漸接近。
“……西野君。”
悉的聲音。
“西野君!”
漆黑的世界白。
“……嗯?”
西野隨著意識清醒,緩緩睜開雙眼。
“西野君,你總算是醒來了啊~你睡得可真沉啊~~”
睡迷糊的西野,迷離恍惚地循聲往牢外去。
待看清來者的相貌後,他的睡意頓時煙消雲散。
“我孫子……!”
瞬間產生一種繃的氣氛,沒有任何開玩笑的餘地。
親手打造出這氣氛的西野,臉鐵青,俊秀的臉蛋浮現出扭曲的影。
他一邊朝站於牢外的我孫子投去憎惡的視線,一邊就像決堤似的口說道:
“你來做什麼?快給我滾!”
面對西野的嫌棄、謾罵,我孫子的神態如常,既不怒,也不表不滿。
“哎呀呀~西野君,別那麼大火氣嘛,消消氣~冷靜一點~~”
“對於叛國通敵的人,我既不想見其面,更不想聽其聲。”
西野沒讓他說完,就打斷了他的話。他的聲音鏗鏘有力,當說到“叛國通敵的人”這組詞句時,聲音所表現出的那種厭煩空前絕後。
不過,縱使都被西野罵得狗淋頭了,我孫子也依舊是一副什麼也沒聽見的模樣。
“哼哼哼……叛國通敵嗎……”
頰間浮現古怪笑意的我孫子,緩緩地蹲下。
“西野君,我沒法在此逗留太久,所以我就長話短說了~~”
“就如羅剎先前所說的那樣,我確實是法誅黨安在幕府部的間諜~~”
“然而……這並不全是我的‘真’~~”
我孫子的話音甫落,西野便怔了一怔。
“……啊?你說什麼?”
迎著西野投來的愕然視線,我孫子微微一笑,然後半闔雙目,以緩慢且神聖的口吻,不不慢地輕了一首漢詩:
“田混池稻腐壞,村村拱手只空哀。蓮雖君子無甚,出水紅一笑開。”
在我孫子唸完這首詩……不!是在我孫子剛唸了一個開頭,西野的瞳孔便驟然針孔般的大小。
這首詩……西野實在是太悉了。
準確點來說,每一個對24年前的那場影響深遠的驚天之變稍有了解的人,都會對這首詩耳能詳。
唰唰唰……袴與地面。
出於心著急的緣故,西野甚至顧不上起,用膝蓋一路蹭至牢門,雙手握欄桿,臉欄桿的間隙,在筆直盯我孫子的笑臉的同時,以帶著難以置信的緒的聲音,一字一頓地說道:
“你、你是大鹽黨的人?!”
我孫子適才所的那首詩,正是出自那位以學者之,創不朽之業的偉大領袖——大鹽平八郎!
虛懷若谷的大鹽平八郎從年輕時起,便立志學習儒學,除自弊病,提高學問素養。
在機緣巧合之下,他發現了明朝儒家呂新吾的《語》,過它第一次知道了明學。
藉助這個契機,他開始研究明心學,並漸漸培養起了極深厚的漢學修養。
明學雖然是高度的唯心論,但它倒是標榜以德行為第一的實踐主義——所謂“知行合一”的哲學。
大鹽在此基礎上加以發展,把它和現實結合起來,為一種對社會有用的學問。
因此在他的眼前,腐朽的幕藩制的弊病在城市和農村到以難以挽救的醜態暴出來,不得不使他關心政治。
對在自然災害面前無能為力並被封建貢租得不過氣來的農民十分尊敬,同時寄以無限同。
大鹽深深知道過重的封建貢租使農民疲憊,導致農田荒廢。
同時還懂得特權商人的存在,使農村經濟商品化,導致農村自然經濟的破產。
農民在雙重剝削下很難維持再生產的能力。
因此,大鹽平八郎一面反對貪汙吏一面反對商,痛恨那些不知農民疾苦的“君子”。
於是,他寫下了這首著名的反詩,也就是我孫子剛剛所的那首詩——田混池稻腐壞,村村拱手只空哀。蓮雖君子無甚,出水紅一笑開。
此詩的含義是:長期下雨田裡積水使稻腐爛了,各村一無所得,只有白白地嘆息。蓮雖是清白君子,但太無了,一點也不關心農民疾苦,只管開著麗的花朵。
大鹽平八郎十分痛恨當時腐敗的政治。他說“立升進丸(錢),大包金百兩、中包金五十兩、小包金十兩”,諷刺了場的墮落。
特權商人也是大鹽平八郎反對的件。
不論是町人還是農人,但凡是生活在社會中下層的老百姓,都或多或地吃過他們的苦頭。
對特權商人切齒痛恨的大鹽平八郎,在咒罵他們時,從不吝惜筆墨和唾沫。
他罵特權商人們是“民賊”、“遊民”,和吏是一丘之貉,指出“城下的町人(商人)專事奢侈,沉迷於舞、茶湯、徘諧和蹴鞠(踢球),裝飾住宅,收集奇珍寶,打扮妻子,買賣皆託給夥計”。
24年前(天保八年,1837年),對幕府的腐朽忍無可忍的大鹽平八郎,攜門下學生以及願意追隨他們的員、町人、農民,發了那場大名鼎鼎的“大鹽平八郎起義”。
江戶時代的日本採取著嚴格的“兵農分離”的國策。
兵是兵,農是農,絕不混為一談。
兵役全由武士來負責承擔,農民就專心負責種地。
由此所引申出來的一大結果,便是農民的作戰素養奇低,畢竟他們從未接過軍事訓練——而這正是統治者們所要見到的。
兵員基本是町人和農民。
武只有普通的刀槍以及自制的火
除了士氣以外,兵源和裝備俱無優勢的大鹽軍,其戰鬥力自然是乏善可陳。
然而,縱使如此,大鹽軍依舊打得腐朽墮落的幕府軍狼狽不堪,得幕府不得不速向附近諸藩討救兵,尼崎、岸和田、郡山等藩聞報立即派兵增援大坂。
在幕府以及京畿諸藩的聯手剿殺下,寡不敵眾的大鹽軍潰敗,町人和農民經不起一擊,完全逃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