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6章 仁王的初期覺醒【5800】

話說回青登那頭——

以現代法學的眼來看，青登暴打攔路訛錢的浪人的行為，是十分合理的正當防衛，但在江戶時代，有條著名的法規，名“喧譁兩敗”。

“喧譁”在日語中，為二者間發生糾紛、暴力衝突之意。

該法早見於室町幕府時代（1336年-1573年），對於喧譁者，不問誰是誰非，衝突的雙方一律到懲罰。

室町幕府也好，戰國時代的分國法也好，皆採行“喧譁兩敗”作為仲裁的原則。

江戶幕府建立之後，雖然定書中沒有明確規定，但喧譁兩敗依舊為一種習慣法流傳下來。

如果真有差吏找上門來，要為“與浪人當街鬥毆”一事，而向青登等人問責……雖不願見這種境況的出現，但青登一行人倒也不會對此到畏懼。

都毋需德川家茂和天璋院手，憑青登自己的能量與人脈，就足以擺平這點小小的事端。

但是，多一事總歸是不如一事的。

於是乎，秉持著“麻煩能避就避”的理念與心態，青登等人沒有在日本橋久留。

接下來要去哪兒？

德川家茂思考了一會兒，緩緩吐出一個在江戶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地名：神田。

用通俗易懂的話語來概括的話……神田是江戶唯一的一座蔬菜批發市場。

全江戶上下絕大部分的蔬菜商和賣菜小販，都是先從神田批貨後再四兜售。

每日天未亮的時候，都會有大量居住在江戶近郊的農家，將新鮮的蔬果拉至神田販售。

曾寫出過被譽為“日本金瓶梅”的《好一代男》的著名文學家井原西鶴曾在《世間算用》（1692年）這本書裡描繪了神田菜市的熱鬧景況。他寫道：“每天由馬匹馱著蘿蔔而來，看起來簡直像農田在自己移一樣。”

青登還從沒去過神田，哪怕是在前世，他也未曾拜訪過任何一座蔬果批發市場。

所以，在進這座空氣裡總瀰漫著植清香的熱鬧地區後，他頓時被眼前的新奇景給驚得眉眼微跳。

舉目去，滿坑滿谷的新鮮蔬果映眼簾。

“茄子！茄子！有誰想要一點茄子嗎？”

“菠菜！菠菜便宜賣了啊！”

“正當季的橘子！快來看喲！正當季的橘子喲！”

……

一片片或大或小的攤口，支在神田的各條主幹道的兩側。

琳瑯滿目的蔬菜水果將神田的裡裡外外，點綴得如同一座大型的農場。

無數著簡樸的莊稼漢在神田的各往來穿梭。

他們中大半以上的人，只能靠著一張石背與一雙鐵肩來扛送沉重的蔬果。

只有極個別家境較富庶者有那個財力用牲畜，以牛馬代步運貨。

有賣菜的農人，那麼自然就有前來進貨的商人。

“嘖……怎麼這些茄子都這麼地不新鮮啊……”

“喂！你家的白菜怎麼越賣越貴了？”

“唉，大爺，我這可不是故意價啊！最近的市場行不好，這你也是知道的！”

……

肩接踵、人歡馬——用這兩個語來形容哪怕是在今日的元旦佳節裡，也依舊熱鬧非凡的神田，貌似再合適不過。

然而，靜靜地目視這一切的德川家茂，卻沒有展現出分毫的安心與欣。

“真瘦弱啊……”

德川家茂小聲嘟囔的這句話語，形微粒，輕飄飄地傳進青登的耳中。

此言何意，青登自是心知肚明——因為他恰好也在幾乎同時，生出了一模一樣的慨——出現在他們眼前的幾乎所有農民，都實在是太瘦弱了。

面紅潤者，十不存一。

上沒有幾兩的瘦骨嶙峋之徒，不知凡幾。

腳浮腫的人，更是數不勝數。

明明他們就是種糧食的人。

明明他們的肩上、背上就擔著、揹著大量的鮮食材。

結果，他們卻一個個面相，一個比一個瘦弱。

德川家族治下的農民瘦弱——這是正常的，如果個頂個地強壯，那才不正常。

江戶幕府所規定地稅賦是“四公六民”，即全年總收的4需上給府。

除了如此高昂的稅收之外，在農民肩頭的還有名目繁多的各類雜役。

總而言之，不管是在幕府天領，還是在諸藩封地，八以上的農民因盡剝削而窮得目驚心，經濟極其脆弱，隨便來點天災人禍就會立刻傾家產。

只有地主與部分富農吃得起大米飯，其餘農人只能靠吃稗子與赤米度日。

稗子：在現代專拿來供牲畜吃的雜草。

紅米：味道極其難吃的農作。因為味道實在是太難吃了，所以收糧食的時候府總會強調“不要紅米”。

長年吃這兩種東西……不虛弱才有鬼了。

“咦？你要去哪？”

天璋院訝異地看著突然徑直走向旁邊的一座蔬菜攤的德川家茂。

“不去哪。”德川家茂平淡回覆，“就只是……想找人問幾個簡單的問題。”

德川家茂顧的蔬菜攤主，是一個年紀在50歲上下的老漢，他和此地的絕大部分農人一樣，用不起牲畜，只能用一桿扁擔將比他的腰還要上一大圈的兩大筐青菜，從自己所居住的農村挑至江戶。

青登不知道這名老漢住在何方，但他知道離江戶最近的農村，腳程再快也有至小半個時辰的路程。

用一扁擔挑起至有30斤重的蔬菜，走上小半個時辰，乃至更長時間的崎嶇土路……這樣艱苦的生活，只不過是此刻正在神田的街頭巷尾熙攘來往的多數農人的真實日常寫照罷了。

“啊！武、武士大爺！日安！”

眼見青登等人行至他的攤前，正在按略有些浮腫的小的老漢，連忙站起，結結地問好，張且疑地來回打量青登等人。

青登一行的打扮，全然不像是來進貨的商賈，因此也不怪得老漢會出此等表與眼神。

“老先生。”德川家茂微笑問道，“您的生意如何？”

德川家茂剛一開口，老漢就嚇了一大跳。

好傢伙，一個腰間佩刀的武士大爺，居然稱他為先生？還用了敬語？強烈的愕然包圍住老漢全。

老漢臉上的張之霎時以幾何倍數濃郁起來，連手腳都不知道該怎麼擺了。

他吃力地扭彷彿打了結的舌頭，磕磕道：

“我、我我我我我今日的生意、意馬馬馬馬、馬馬虎虎、虎！並沒有賣出很多的菜！”

“馬馬虎虎啊……”德川家茂輕輕點頭，隨後目下移，掃視老漢浮腫的雙腳，“老先生，您的……看起來不是很健康啊，有好好吃飯嗎？”

“啊……？”老漢正大眼睛，一臉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什麼的神。

德川家茂不得已之下，只能將剛剛的問題又重複一遍。

“好好吃飯……這……”老漢訕笑幾聲，“武士大爺，您、您實在是說笑了，我只不過是一介卑賤的農民，能有一口吃食、不至於死，就已很滿足了，不敢再奢求更多……”

“那您目前的生活如何？”德川家茂不依不撓地展開進一步的追問。

德川家茂的年輕面容與和善的態度，讓老漢心裡的張溶解許多。

儀態漸漸放鬆下來的老漢，講起話來也不那麼地張、結了。

“目前的生活……也就那樣吧。”

老漢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沒有好到哪兒去，可也不至於苦得過不下去。”

“不過，我對現在的日子沒啥不滿的。日子再差……也比鬧天保饉時的那會兒強……”

天保饉——即那場發生在二十多年前，使無數百姓淪為殍的席捲日本全土的大荒。

沒人說得清有多人在這場歷時數年的天保大饉裡活活死。

在荒鬧得最嚴重時，別說是稗子和紅米了，連山間的樹皮都快被災民們啃了。

後來，日漸糜爛的賑災形式與幕府的無能，引了民眾們的怒火，直接引發了那場震全國、直至現在仍讓幕府心有餘悸的“大鹽平八郎起義”（1837年）。

軍與義軍的慘烈廝殺，讓時下的大坂仍殘留著不戰火的痕跡。

在吐出“天保饉”這串字眼時，大漢像是回想起了什麼不堪回首的往事似的，臉一白，子用力地抖了幾下。

片刻後，他又嘆了一口氣。

“武士大爺，我看伱像個善人，所以我就跟講點掏心窩子的話吧……”

“最近幾年，明明也沒鬧什麼大災大害，可日子就是愈加難過了。”

“市場上的東西越來越貴。別說是那些富人家用的豪奢品了，就連鹽啊、吃飯用的盆盆碗碗啊……等等這些過日子所必需的東西，全都在一個勁兒地漲價，就沒見跌過。”

“在這種遠比以往更需要錢的要關頭裡，我苦心種出來的米和菜，還有我家婆娘所織的布，反而卻是越來越不好賣。”

“說實話……再這樣下去，我真的很怕我和我的家人有朝一日會因沒錢買吃食而活活死……”

“我就一人，大字不識一個，不懂那些大道理、大學問，我唯一會的手藝活兒就是種地，所以我也不敢向老爺們提意見……”

“唉……只希老爺們能趕施點仁政，讓我們這些窮苦人家的生活，能儘快地好過一些啊……”

話猶未盡，老漢自嘲地苦笑一聲。

“……”德川家茂表複雜地沉默下來，他木然地抬高視線，不經意地將目投向遠方，頰上堆滿了很難捉的緒。

老漢為何會覺得時下的日子變得困苦了？

礙於認知水平有限，哪怕是在目前文化科技最發達的西方，經濟學這門專業也才剛剛起步。因此，莫談區區一介莊稼漢了，哪怕是遍觀現在的日本全國，五車腹笥的學者也好，從政經驗富的府中人也罷，可能都沒多人回答得上這個問題。

而為穿越者，曾在中學歷史課上學習過西方列強都是過哪些手段來盤剝民地、半民地的青登，大致知道答案是什麼。

到西方列強侵的國家與地方，下場基本大同小異。

老漢剛才的話，其實說錯了。

這個國家近年來，並非沒有發生大的災害——就在7年多以前，那場被稱為“黑船來襲”的大事件，不就讓這個國家陷千年未有之鉅變了嗎？

日本開國後，對外貿易猛漲。

生、茶、蠶種和棉花等經濟商品大量出口，造價格上漲。

姑且不提別的商品，以生為例：因生數量不足和價格上漲，以京都西陣為首的各地織業已難以為繼。

輸出品價格飛漲，也影響到了一般的價，米價從幾年前開始就逐年上漲。

因為日本的黃金價格遠低於國際牌價，所以西方商人和各國使館人員利用差額套取日本黃金，造黃金大量外流，錢價下跌，同時也促使米、麥、鹽等生活必需品的大幅漲價，造平民和中下級武士的生活進一步困苦。

一言以蔽之——半民地半封建的社會環境，使當前的日本經濟每況愈下。

若想從本上解決這個問題……靠所謂的施仁政、靠頒佈幾條所謂的惠民策令可遠遠不夠。

青登心想：德川家茂應該也是大致明白此問題的癥結在哪，所以才會出這種彷彿吃了蒼蠅一般的表。

約莫2分鐘後，德川家茂長長地呼了一口氣，然後慢慢地收回眺遠方的目。

“老先生，謝您的回答。可以請您幫我挑10顆最新鮮的大白菜嗎？我要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