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陣環環相扣,牽一髮而全,涉及渡口周邊百萬人的安危,必須小心再小心,所以每一個陣法環節的增減或置換,蘇子在的幾位渡口主事人,都需要與中土文廟那邊稟報詳細況。柳七曾經笑言,所謂三四人,其實就是二三人表態,幕後的真正關鍵一人說可否而已。
青袍道士不以爲意,還以稽首,淡然道:“理當如此。”
貧道昔年雲遊至白帝城彩雲間,有幸與鄭先生討論過陣法之本。
前不久有一批書院弟子來這邊歷練,他們更早在走馬渡口,幫忙理行伍庶務。
隊伍其中有個名李槐的年輕儒生,來自文廟七十二書院之一的寶瓶洲山崖書院,頭銜是賢人。
邊幾乎都是君子賢人,也不顯得突兀,書院弟子在遠遊路上,經常一起切磋學問,探討命義理,李槐都不主說話,只是認真旁聽,偶爾有人讓他發表看法,李槐也只是說自己不懂。
一開始還有人誤以爲李槐是樸拙,格向,不喜言辭的緣故,纔會只聽不說。相時日一久,才知道李槐……是真不懂。
但是李槐確實虛心且好學,故而同行君子賢人們並不會低看李槐。
關係好了,都會各自問及師傳,李槐只說當年書院山長是如今禮記學宮的茅司業。
禮記學宮司業茅小冬,如今可是中土文廟的……大紅人。公認治學嚴謹,鐵面無私,以理服人……
轉禮聖一脈的茅司業,留在中土文廟,主要是輔助昔年恩師的文聖理大小事務,就說巧不巧吧?
關於此事,文廟外,浩然山上,私底下不是沒有一些議論。
聽說是那關門弟子的主意?
不可能吧?
覺得不可能?那是你沒去過劍氣長城。
這裡邊有什麼門道?
門道?嘿,多了去了!
……
一個形佝僂的矮小老頭,沒打招呼就來了,尤爲特殊的,是老人邊,竟然還帶著一個絕對不該出現此地的人。
他們就這麼在衆目睽睽之下,聯袂憑空現,進了這座戒備森嚴的雄偉巨城。
蘇子和幾位大修士都說不用管。
散步走在城池之中,漢子境界足夠高,稍加留心,便隨可見都是陣法流轉的流溢彩,漢子嘖嘖稱奇,“此地防,有點誇張了。其餘幾個地方,也是差不多的水準?”
疊陣復疊陣,天無,毫無陣法之間相沖的顧慮,只說其中之一,便是五座五行大陣再疊爲一陣,妙且高明。
老人點點頭,“幾個地方,差距高低有限,而且每日還在層層加厚,那些山巔修士,都要臉,攀比心很重,不願丟了面子。浩然天下那邊,從來不缺奇人異士,如今神仙錢也不缺,”
漢子憂心忡忡問道:“之祠道友,給句準話,我要是被圍毆,你到底負不負責?”
老人反問道:“我說話一向不作數。你還要不要一句準話?”
漢子長嘆一聲,“認你當道友,比你更眼瞎。”
老人說道:“這麼臭,怎的,來之前,鑽過仰止或是乙的底了?”
漢子服了,乖乖閉。
臨近一地,老人悄悄扯了扯領,理了理袖子。
漢子只覺得開了眼,此行不虛。
一位大驪兵部員外郎正在給近百人授課,手持畫桿,覆盤講解前不久某場戰役的雙方優劣、得失。
在座的,既有書院的君子賢人,諸子百家的煉氣士,更有統兵的諸洲武將。
“學堂”之,座無虛席。
李槐就坐在靠窗的角落,聽到重要地方還會提筆記錄。
對於排兵佈陣一事,李槐雖不通,卻是打小喜好,所以聽課格外認真。
那個乾瘦得皮包骨頭的老頭兒,眼眶凹陷,雙手負後,在窗外踮起腳尖,“看著”伏案埋頭寫字的李槐。
老人邊,準確說來是腳邊,還有個材悍的中年男子,正背靠牆角,抓起一把泥土攥在手心,緩緩挲。
老頭頗爲自得,“沒名字,我這徒弟如何?”
被調侃說是“沒名字”的中年男人,實在疑,鬆開手,站起問道:“什麼‘如何’?”
修道資質?天生骨?神意道氣?這個年輕人,都很不如何啊。
老人懶得再說什麼。
李槐發現桌上影,一擡頭,驀然瞧見窗口多出倆腦袋,嚇了一跳,看清楚是老瞎子後,放下筆,了手腕。
很快發現教課的“先生”,還有附近幾個“學生”,都向自己這邊,李槐頓時尷尬不已,趕忙以眼神示意,老瞎子趕走,課還沒上完呢,你杵那兒作甚。
老瞎子以心聲說道:“沒事,我們等你下課便是,又不妨礙先生學生們一方真敢說、一方也敢聽。”
李槐急眼了,用上了聚音線的手段,“老瞎子你可別胡說八道。”
老瞎子笑道:“好好好,你繼續聽課便是,算我旁聽,教課夫子總不能趕人。”
隨後有一位腰懸一枝柳條的俊男子,來到這邊。
老瞎子不言語,只一擡手,便是逐客令。
不出意料吃了個閉門羹,柳七隻得默默離開。
漢子笑道:“離垢還在你道場那邊等著呢。”
老瞎子問道:“我讓他等了?”
漢子無可奈何。
遙想當年,大名鼎鼎的之祠道友,無論是容貌,還是談吐,可都不是如今這般德的。何等氣度風雅,何等卓爾不羣!
十萬大山。
空無一人,居高遠,了無生氣,滿目荒涼。
主人不在家,一個年模樣的蠻荒大妖,獨自來到此地,在崖畔盤而坐。
年被白澤喊醒之後,腰間一直懸掛乾坤袋和捉妖葫,只是上次議事,被蕭𢙏用了個蹩腳理由,被慷他人之慨,送給斐然當份子錢了。
無所謂的小事。
苦等萬年,沒有白費,終究是高了一層境界。
不同於仰止、朱厭那些未曾沉睡的蠻荒大妖,關於他們幾個,浩然天下那邊所知甚。
很難想象,他與之祠,都曾與那撥遠古書生爲伍,甚至一開始關係還很好。
比如之祠道友,就想要爲人間第二個煉出本命字的讀書人。
而他就一直希冀著能夠建造一座字面意義上的書城,背面爲王。
恩於先鋪路再讓道的文海周,此事畢竟是了。如今他就代替登天離去的通天老狐,爲蠻荒天下的文字主人。
年習慣從袖中出一本書籍,一邊耐心等人,一邊聚會神讀書,是讀,且聲音極有韻律,似乎誦讀本即是道法。
書味如稻粱,如餚饌,如醍醐,如烈酒,諸子百家味如醯醢。
萬年之前,他跟之祠確實是同道中人,在書裡書外觀盡世界。
至於前不久蠻荒某地,有一名擅長符籙的妖族修士“誤”那座浩然齋,對於周的這樁安排,年無於衷,只是始終遠遠觀察那邊的文運流轉。
等到講課結束,有一位與李槐相的書院賢人,家鄉是流霞洲,他察覺窗外的異樣,輕聲問道:“李槐,誰啊?”
李槐有些尷尬,解釋道:“是我師父,山上那種,不是書院裡的先生。”
那位賢人不再追問什麼,只是一臉恍然道:“可以啊,你小子藏得還深。”
李槐嘿嘿笑。
年紀輕輕的賢人與窗外那邊作揖行禮,雙手負後的老瞎子,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頭致意。
等到這座課堂學子都已經離開,老瞎子才帶著無名氏走其中,師徒雙方,隔著一張書案,相對而坐。
無名氏還是靠牆而坐。
李槐小心翼翼問道:“師父,這位前輩是?”
老瞎子隨意說道:“不用管他,沒名字的。”
漢子朝李槐那邊雙手抱拳,用醇正的浩然雅言笑道:“李槐,久仰久仰,幸會幸會。我就是個花拳繡的武把式。”
李槐剛要說話,老瞎子已經說道:“不必行禮,他這種貨當不起。”
漢子笑著點頭,自己替自己解圍了,“大丈夫不拘小節,怎麼隨意怎麼來。”
李槐以心聲說道:“老瞎子,你老是這個樣子,會沒有朋友的。”
老瞎子笑道:“我本來就沒有幾個朋友,是朋友的,就會習慣我這個樣子。”
李槐嘖嘖稱奇,豎起大拇指,“厲害厲害,有理有據,滴水不。”
老瞎子笑問道:“喝不喝酒?”
李槐氣笑道:“你說喝不喝酒?”
老瞎子說道:“好徒兒,別總是這麼拘著,天大地大,沒幾個人計較誰是誰的。”
李槐擡了擡下,“這麼多大道理,明兒你去當回夫子?”
老瞎子樂呵道:“我教是能教,但是他們不起。”
李槐問道:“來的路上,幾個下酒菜,喝了幾斤酒啊?”
老瞎子笑道:“”
無名氏雙臂環,腦袋後仰靠牆,乾脆閉目養神,實在是心累。
總覺李槐這小子一個人,就比蕭𢙏加上白景湊一堆聊天,更能讓人措手不及。
老瞎子沉默片刻,冷不丁問了一句,“李槐,認師父,又不是找靠山,對吧?”
李槐睜大眼睛,毫不猶豫,直接反問道:“不找靠山,我找師父幹嘛?啊?”
老瞎子出乾枯手指,撓了撓凹陷的臉頰,一時半會竟是不知如何反駁。徒弟這話,極有道理。
無名氏都想要徹底關閉神識來個不見也不聽了。不得不承認,之祠道友的這位好徒弟,資質跟膽子是反比的。
李槐解釋道:“小時候在家裡,我孃親就是我的靠山,後來遠遊求學,我就找了陳平安當靠山,在大隋山崖書院,李寶瓶林守一他們都是我的靠山啊。如今拜你爲師,你不當我的靠山,難道我來當你的靠山啊?老瞎子你是不是一個人在道場,沒人照顧你的飲食起居,慌了,擱這兒跟我說混話呢?”
老瞎子一笑置之,岔開話題,“在浩然天下這邊,你跟姓陳的小子關係好,既是同門,還是同鄉,他有個優點,就是念舊,我還是比較放心的。”
李槐補了一句,“道人也不差的,我們關係老好了。”
老瞎子沒搭話,好像但凡他上提一句道人這個道號,就會忍不住想把那條飛昇境拉過來,踩上幾腳。
他繼續說道:“五彩天下,寧姚那妮子,就像是我的自家晚輩。況且陳熙年輕那會兒,曾經走過一趟十萬大山,我指點了幾句,是一些陳清都教不了的東西,勉強有幾分授業之恩,這份不大不小的人,他當然得還。所以你以後去五彩天下那邊遊歷,可以找陳熙當靠山,陪你一起出門看山水。”
李槐一下子就顯出窩裡橫的特了,“那可是一位劍氣長城戰功赫赫的老劍仙,我可不敢開這個口,也沒那臉皮,保管見了面就犯怵。”
老瞎子好像早就料到會如此,點點頭,“所以我已經跟陳熙,如今的飛昇城陳緝,說明況,他說沒問題,只要你到了五彩天下,就由他罩著你。”
李槐咳嗽一聲,低嗓音說道:“怎麼說話呢,別整得咱們師徒倆像是混江湖幫派的。”
老瞎子淡然笑道:“人間世,一個鳥樣,大差不差。老瞎子就沒那瞎講究了。”
李槐趕忙提醒道:“這話在這裡,可不興說啊。”
老瞎子繼續說道:“治學歷練都需行腳萬里,論及山河壯麗,浩然蠻荒各有千秋。所以我還幫你約了一撥人,多看看這邊的風景,你只管放心與他們一起遊歷,領頭的道士,張風海,是個勉強能看的新十四境。此外其中一人,與陳平安還是舊友,所以不用擔心被孤立,無話可聊。他們正在趕來這邊的路上了……”
李槐笑嘻嘻道:“老瞎子敢你這這兒託孤呢,我也不是太子啊。”
無名氏很是無語。
他與之祠道友算是相識一萬年多年了,敢這麼跟之祠說話的,的的確確,真心沒幾個。
老瞎子撓臉而笑,不愧是自己徒弟,說話就是聽著暖心順耳。
李槐實在是撐不下去了,只得漸漸收斂了笑意,神黯然,幾次言又止,終於仍是強出了一個笑容,看著對面的老人,李槐緩緩言語,好似在自言自語,自問自答,“師父,話是這麼說,可總有一些不得不做的事,沒法子嘛。師父,那你能不能給個保證,忙完了正事,去去就回?哪怕去了個不近的地兒,一時半會不回十萬大山,可總是要回來的,對吧?師父,你境界那麼高,這點小事總能做到吧?”
老瞎子哪裡會說些安人的話語,憋了半天,看著李槐好久,才緩緩說道:“大丈夫頂天立地,流不流淚。”
李槐怔怔無言。
山巔,離垢有些傷,收起了書籍,雙手扶膝,喃喃自語。
“我輩學道人,心淨如琉璃,神清似太虛。”
“曾發狂放語,若無十萬歲,作甚世間人。”
大道有岸,道法無邊。以道殉,以殉道。一人獨往,慷慨而已。
遠古崢嶸歲月,人間煉氣士想畢其功於一役。
無數道士幾乎是驟然間便雲集在人間某地,不分族類,不分法道脈,一心一意,皆是同道。
在他們即將登天之時,有一位青法袍飄搖的俊男子,披頭散髮,蹈虛而至,神氣萬分,瀟灑至極。
他與爲首那撥境界最高的道士說道:“你們只管換地方登天,放心去幫別戰場便是。”
他仰頭去,“這條道路,由我開闢。”
一位大妖神肅穆,說道:“之祠,不要胡來!單獨行事,是萬萬行不通的!事關重大,你不要意氣用事,大不了你與我們幾個,並肩帶頭衝上去便是。依循那條老規矩,若是我先死了,你就趕嚼了我那真以便修補道力,繼續前行……”
有一位肩挑長的大妖破不耐煩,獰笑道:“之祠,你以爲自己是誰,是當年那撥道士隊伍走在最前邊的那個,還是最後邊的那個?!別擋你袁爺爺的道,要麼一起上,要麼滾遠點。”
之祠置若罔聞,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撂下一句,“要跟著就跟著,記得不要拖累我開路。”
言語之際,大地之上,便現出一尊百萬丈高的巍峨法相,矗立人間,驀然拔地而起,直衝雲霄,磅礴道氣呈現出青紫,與蒼天同。法相大放明,金璀璨,耀人眼目。
一尊蘊藉無窮道意的巨大法相,所到之,肆意攪一條長河。
道士號之祠,眉心煉紅日,散發抱素月,飄然清風,天人鹹仰觀。
當時一衆妖族修士,恰似蜉蝣見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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