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他抱起我,直寢殿。
完亮隔三差五地來,每次都留宿在此,毫無例外地折騰我,如此,過了一個月。
有時半夜醒來,盯著躺在側的男子,看著這張毫無防備的臉龐,很想親手掐死他。隻要他死了,我被五馬分也無妨。然而,在他睡著後,小六或小七就會守在寢殿的暗,防止我襲、殺死他,因此,我本沒有下手的機會。
每當著空曠而冷寂的殿堂,就會想,此生此世就困在這裏了嗎?每當著廣袤無垠的長空,總會想,這樣的日子還有多久?每當著夜幕上璀璨的星辰,常常想,會有人來救我嗎?
不希有人來救我,我一人深陷在此就足夠了。
鸞宮隻有六人,鸞湖湖畔卻有無數的護衛和衛,從鸞宮樓上觀,麻麻,而且白日、夜晚流巡守,森嚴得異乎尋常。
如此看來,完亮的部署非常,即使有人想救我,也無從營救。
觀察了一個月,所得的結論是:憑我一人之力,本無法逃出去。縱然我能夠製服小六、小七,縱然我順利地坐船到湖畔,我也無法逃過那些護衛、衛的眼睛,更打不過他們。
這年夏秋,我逃過三次。第一次,小六被我打暈,我正要跳湖中,小七及時趕到,抱住我。第二次,我跳湖中,被小六、小七救上來。第三次,我算準了宮人送來蔬果的時辰,分別擊暈小六、小七,躲在船中,船行駛到湖畔,我喬裝侍上岸,卻被護衛識破。
三次逃跑,完亮都知道,除了暴怒還是暴怒。
第三次是在九月,他的怒火最盛,差點兒扼死我。我暈了,他嚇壞了,立即傳太醫來。
極度的震怒之後是極度的喜悅,他欣喜若狂,因為我懷了他的骨。
哭無淚,上蒼為什麽這麽作弄我?為什麽讓我懷上他的孩子?一年多來都沒有懷孕,為什麽這次就懷上了?
他摟著我,笑容如燦爛,賞了所有人。
當即,他命這個太醫半月來一趟鸞宮,為我診脈,不能出任何差錯,否則便是誅九族的死罪。
宮人都退出去,隻剩下他和我。
“阿眸,這是我們的孩子。”完亮輕輕著我平坦的肚子,龍心大悅,笑得合不攏,“無論男,朕都喜歡。若是男孩,便是大金最尊貴、朕最重的皇子;若是孩,便是大金最麗、朕最疼惜的公主。”
“你覺得孩子能平安出世嗎?”我故意這麽問。
“有太醫照看胎兒,還有宮人近服侍,能有什麽問題?”他溫地安,“無須擔心,朕不會讓我們的孩子到毫傷害。”
“太醫不是說我氣不足、鬱結於心嗎?不是說鬱氣攻心不利胎兒長嗎?”
“太醫會好好調理你的子,很快就會調理好的。”
“是嗎?”
“阿眸,你不開心?”
“我乏了,睡了,不想有人打擾。”我下了逐客令。
完亮麵一變,眸冷沉,看我半晌才道:“你好好歇著。”
為了我腹中的孩子能平安出世,為了讓我心境舒暢,他不得已遷就我的脾氣,做出讓步。
掌心覆在小腹上,仿佛得到腹中的小小胎兒正在孕育長,我問自己,生下孩子,還是將孩子扼殺在腹中?
想了三日,猶豫了三日,終究不忍心,到底是一條生命。自從跟著師父學醫後,我的夢想便是行醫救人,怎能殺死自己的孩子?不為完亮生下孩子,而是為了這個小小的生命,既然他與我有緣,我就不能棄他,更不能殺他。
完亮時常來看我,見我想生下孩子,終於放心。
他對我很好,每次麵對我都笑容滿麵,渾然忘了以往的恩怨、仇恨;即使我冷麵相向、冷言相對,他也不在意,頂多轉過,默然不語。冷淡一陣子,他又笑嗬嗬的,從不與我慪氣、吵架。
我知道,他這麽遷就我,全是因為腹中的孩子。
遠離了後宮,再也沒有人害我、傷我,我有我的恩寵,們有們的聖眷,互不相幹。
華的鸞宮,是一座豪華而死寂的墳墓,埋葬了所有的喜樂。
十月,皇太後至中都,居壽康宮。
這個皇太後,就是完亮的嫡母,也就是在上京想置我於死地的徒單太後。
雖然鸞宮如同與世隔絕的孤島,但這是宮中大事,也無可避免地傳過來。早在九月,完亮親自出城迎接徒單太後和金太祖、金太宗的梓宮,在臣民麵前表現出一副孝子的模樣。然而,他親口對我說,隻是做做樣子罷了。
徒單太後住壽康宮,徒單皇後在瑤池殿設宴為接風,據說所有妃嬪都到了,隻差我一人。
我也不願再看見那些與我無關的人。
這日,完亮致奠梓宮於東郊,鸞宮忽然冒出一個人,一個我完全想象不到的人。
吃過晚膳,我發現,小六、小七、明哥和羽哥都暈了,不省人事。我大不解,立刻為們把脈,們昏迷應該是飯菜中被人下了迷藥,但我為什麽沒事?
對了,我的膳食和們的膳食不一樣,因此我沒有事。
是什麽人要迷暈們?當真奇怪。
有腳步聲。
我過去,站在橘紅燈影下的男子是誰?
著一襲侍從袍服,豪俊的臉膛好像抹了什麽,比以往更黑了,讓人不易發現他的份。
他靜靜地凝視我,微的眸在迷離的影中搖曳。
大哥……
我緩緩起,想走過去,卻移不開雙足。完雍箭步奔來,握住我的手,“三妹……”
這一聲“三妹”,浸了多痛悔與憐惜、多深與意?
他的瞳孔黑如子夜,仍如往常那般純淨;他的眼睫纖長如翅,他的鼻梁高聳如山,他的雙如瓣,他的臉龐仍如往昔那般豪而俊,令人無法不心。
他目不轉睛地看我,我亦如癡如醉地看他。
這一刻,永遠凝固。
時不要流逝,也不要前進,就在這一刻,無人打擾我們。
隻有他與我,心心相印,魂魄相依。
緩緩的,他擁我懷。
我靠在他的肩頭,閉上雙眼,眉骨酸,心中悲酸而又甜。
就這樣靜靜相擁,什麽都不想,什麽都不念,什麽都不怨,心靜而安,恍然如夢。
是的,這隻是一場夢,終究會醒。
完雍鬆開我,拉我來到寢殿,站在窗前,“放心,我下了很重的迷藥,這一整夜,們不會醒,無人知道我來過。”
“醒來後,小六、小七會懷疑,向完亮稟奏。”我擔憂道,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對了,我可以說,是我在飯菜中下藥,說我本想逃走,考慮再三,最終沒有走。”
“是我考慮不周,但是我一定要看看你。”他氣憤地握拳,“三妹,他竟然把你囚在這裏!”
“住在這裏也好,遠離了那些心狠手辣的妃嬪,遠離了是非。”我著急地問,“大哥,你為什麽回京?倘若完亮發現你的行蹤,不會放過你的,你怎能冒險進宮?”
“放心,不會有人發現的。”他自信道。
完雍娓娓道來,正月那晚,完亮沒有派兵追捕,他們三人在汴京分道揚鑣,趙璦和上複南下,他留在汴京。原本,他擔心完亮暗中派人追殺他,卻沒有,還在四月下旨,讓他到東京遼任留守,還封他為趙王。
完亮非但不殺大哥,還封他為趙王,究竟在打什麽主意?或者是因為我的求才放過大哥?
大哥在中都有探,聽聞我被囚在鸞宮,就萌生了回京看我的念頭。六日前,他回京,勘察、籌謀多日,終於想出一條妙計——趁著完亮前往東郊致祭的良機神不知鬼不覺地潛進鸞宮,見我一麵。
每日送蔬果來鸞宮的侍有二人,大哥的下屬以重金收買了他們和廚娘,讓大哥躲在船中,乘船至鸞宮。接著,他躲在灶房到夜,讓廚娘在膳食中下迷藥,如此,他就能順利地見到我。
第二日,小船再送蔬果來,大哥地上船,離開鸞宮。
雖然完雍一再強調不會有事,我還是擔心。就算我說是我下藥的,小六和小七也不會全然相信,一定會立刻向完亮稟奏。倘若完亮當夜回來,他就有很大的危險;倘若完亮沒回來,他就能安然離開。
“三妹,若能全而退,便是上蒼的憐憫;若不能,那便是我的命。”完雍一副“謀事在人、事在天”的表。
“僅此一次,下不為例。”我惴惴不安,他冒這麽大的風險進宮,隻為見我一麵?如此簡單?
“我眼睜睜地看著你為了我和二弟平安離去而跟他走,那時,我恨不得殺了自己……三妹,是我無能、我沒用……這個大哥,太窩囊了……”他痛楚而疚,“這些年,我碌碌無為、一事無,想救你,卻無能為力……”
“遇上完亮,是我的命,與人無尤,你也不必疚、自責。”我苦笑。
我被完亮囚著,他比我更難。他心痛、憐惜我,又痛恨自己無力與完亮相抗衡,將我所的苦楚與屈辱都算在他自己上,因此,他無法不恨,恨完亮,更恨自己。
完雍的俊眸浮現淡淡的與濃濃的傷痛,“很多時候,我在想,你我相識六七年,差錯,聚離多,是你我無緣,還是命運使然?我想救你,卻有心無力;無論是你的安危,還是我這一生,我都無力掌控。因此,我經常問自己,這輩子是否注定了無所建樹?是否注定了不能護你一世無虞?”
我道:“大哥,你想得太多了。完亮弒君奪位才當上皇帝,殘暴不仁,毒狠辣,什麽事都做得出來,若要對付他,就要比他更毒、更狠辣、更卑鄙,否則,隻有被他算計、迫害的命。”
他瞳孔微,“你說得對,在他看來,天底下最卑鄙、最無恥的事都是對的。與他相提並論,倒不如當一個愚鈍之人。”
我莞爾一笑,他的眼眸迸出銳氣,“三妹,我答應過你的,我一定會做到。縱然流盡最後一滴,縱然耗盡最後一口氣,我也要救你出去;隻是,你還要等我一些時日。”
“五年,十年,我都會等;大哥,我相信,那一日很快就會來到。”
“三妹,隻有你懂我。”他握我的手,得眼眸。
是的,我明白他。
今時今日,他能夠潛鸞宮見我一麵,已屬不易。或許,他能救我出去,能帶我出城,但能逃多遠?能逃到哪裏?躲在哪裏?完亮會像一隻瘋狗,窮追不舍,誓不罷休。
因此,他不會冒這個險,除非有十足的把握,不再落完亮的掌心。
然而,這談何容易?
當年,在臨安,我求他與我居避世,他堅持己見,不肯與我居山林,也是因為如此。
完亮是喪心病狂的暴君,怎樣才會放過我?
完雍眸略沉,臂擁我懷,“三妹……”
我抱他的腰,沉醉在這寬厚、結實的膛。
人世間,也隻有這個寬廣、厚實的懷抱能讓我心放鬆,讓我覺得踏實。
相擁,久久的。
天在上,地在下,天地之間,隻有我們,以及一起跳的心、一起飛翔的魂。
許久,他鬆開我,在我角輕輕一吻,憐惜在心頭,輕如春風,似有淡淡的花香。
今夜,我想與他同床共枕。
他沒有拒絕,躺在我側,握著我的手,相視微笑,共度寧靜而甜的一夜。
他正人君子的風度,令人折服。
看似淡如水,實則深若海,相顧亦繾綣。
次日,完雍順利離去,沒有發生突發狀況。
天還沒亮,他就醒來,躲到灶房。天亮後,小六、小七、明哥和羽哥蘇醒,問我發生了什麽事,我依照之前的編排說。小六、小七將信將疑,搜查整個鸞宮,沒找到可疑之人,隻能作罷。
之後,小船回程的時辰將至,我故意將小六、小七到寢殿,對們說:“昨日之事,我不阻止你們向陛下稟奏。不過,若我矢口否認,陛下未必相信你們,而且,明哥、羽哥會維護我,說你們無中生有。”
小六道:“陛下命奴婢二人近保護元妃,就會信奴婢二人。”
我笑,“我懷著陛下的骨,倘若陛下信了你們的說辭,大發雷霆,傷了我和腹中的孩子,事後陛下懊悔,照樣追究你們。我言盡於此,你們自己掂量。”
所幸,這日完亮沒有回宮。後來,許是們覺得無憑無據的事即使稟奏了也無用,或者是其他的原因,沒有向完亮稟奏這件事。
事後一月,沒有傳來大哥出事的消息,終於放心。
金貞元四年二月,完亮改元正隆,是為正隆元年。
正隆元年四月,我生下一男嬰,完亮為孩兒取名為完元睿。
分娩那日,從午時開始痛,很快,他帶著產婆、太醫和醫趕到。腹痛一陣陣的,越來越厲害,直至子時,孩子才呱呱墜地。他一直陪著我,即使產婆和太醫一再勸說、讓他出去等候,他就是不出去,守在床頭為我打氣,始終握著我的手。
產婆包好孩子後,他抱在懷中,滿目幸福,滿麵微笑,開心得得意忘形。
之後,我不省人事,睡了六個時辰。
這五日,他沒有離開鸞宮半步,連早朝都不上了,大臣有事求見,他皆不見,除非是急奏。
他時常抱著孩子在寢殿走來走去,對孩子做各種鬼臉;孩子睡覺的時候,他坐在床沿呆呆地看我,我假裝睡著了,不看他,也不與他說話。坐了許久,他自覺無趣,就歎一聲,落寞地出殿。
有一日,午後,我幽幽轉醒,看見完亮站在床前,背對著我,我立即閉眼。
他坐下來,以無比沉痛的語調道:“朕知道,你對朕的恨很難消除,但朕相信,誠所至、金石為開。終有一日,你心中不再有恨。”
誠所至,金石為開?
完亮,永遠沒有那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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