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長戟的將軍仰天大笑數聲，他定然覺得這是一件極其可笑的事吧？

楚人不過區區十人，就似鳥進了牢籠，似墜了陷阱，逃出生天的可能微乎其微，因而他大抵認定不必如此悲壯，這便出口譏諷了起來，“區區數人，好大的口氣！”

你瞧如今這局勢，燕楚兩方劍拔弩張，魏人一旁袖手觀，誰都不敢輕舉妄，似乎都在等王青蓋車里的人說一句話，下一句令。

打，還是不打？

拿，還是不拿？

殺，還是不殺？

但王青蓋車里的人遲遲也沒有開口，因而楚人相視一眼，攥了大刀，已經有意出手了，“車里無人！”

又有人低聲問起，“君侯，可要殺出去？”

許是總在四海九州行走的緣故，謝玉雖比魏宮蘭臺皆要小上個幾歲，卻是個穩穩當當，安如泰山的人。

他說，“不。”

是了，不，旦看燕人到底要干什麼，能不能把死局化活局，能不能在絕棋之中尋得一線生機。

忽有腳步聲岌岌上前，打破了三方的僵持。

長袍碎步，是蘭臺的寺人，一貫的躬垂首，攏著袍袖，聲音也不高，“公子有幾句話要問姑娘，姑娘隨奴來。”

哦，果真是他來了。

小七不愿，不知再該如何面對車里的人，一個早已經離心離德，早已經反目仇的人。

沒有，只是說，“大公子有什麼話，就請你帶過來吧。”

寺人聞言又低聲勸告，“姑娘何不去聽一聽呢？說不定聽完了公子的話，就都有了出路。”

是，與謝玉，與后的楚人，都需要一條出路。

但這條出路公子許瞻到底肯不肯給，總得去聽一聽，聽完了也就有了答案。

活，就要活個痛快。

死，也得死個明白。

小七仰頭看謝玉

，沖他笑道，“等等我，我很快就回來。”

在謝玉憂傷的目里跟著寺人往王青蓋車走去，走得不快，馬車也不遠，寺人停下了，便也停下了。

車門是開著的，帷幔在風里輕輕飄，就立在車下，聞見了一悉的雪松香，也聽見了車里的人說話。

“疼不疼。”

他說的大約是的臉，是，臉上有兩道劃痕，雖早就結痂，也每日抹著月氏來的膏藥，但紅痕仍舊十分明顯。

小七不懼被人瞧見，傷了臉，破了相，污了那人的眼，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那人是眼里容不下一點兒沙子的人，他喜歡的東西定然是干凈的、完整的，連一點兒的瑕疵都不能有的。

即便心里明明白白，可這話依舊使憮然。

多悉的聲音吶，與這悉的聲音朝夕相聞了近兩年，也與這聲音的主人朝夕相伴了近兩年了。

小七沒有仰頭車中，就在駟馬一旁垂眸立著，不知那人此刻是怎樣的神。

平和地笑起，如實回他，“不疼。”

疼都過去了，但過去的事也全都刻在了的骨里，永遠也不敢忘懷。

人最不該忘記的就是過去的苦難。

“你喜歡他。”

那人又開口說了話，大抵是未能痊愈的緣故，他的聲音也不高，聽著慢聲細語的。

小七平靜地點頭，“喜歡。”

那人默然，許久都不曾說話。

那一刻他在想什麼呢？小七不知道。

但不管心里

喜不喜歡，也都不愿再留在蘭臺了。

蘭臺吃人。

那人笑嘆，“孤知道。”

孤。

小七心中恍然。

公子許瞻竟稱孤了。

是因了他知道自己已是孤家寡人了嗎？

旁人稱孤，以為那就是權力，威重令行，生殺予奪。

公子稱孤，的心卻然一空，旋即七零八落。

也不知是什麼滋味，說不清也道不明，郁郁的，悵悵的，酸酸的，也有一滋味兒是苦到了心頭。

來日山高路遠，他到底了孤家寡人。

這世上的人到底是誰更可憐一些，是食不果腹的村野匹夫青縞袂更可憐一些，還是錦玉食的孤家寡人金屋貯更可憐一些？

原先說不準，如今卻能下一個定論了。

想，都可憐，但孤家寡人更可憐一些。

村野匹夫有妻兒子，孤家寡人卻兩袖空空。

是這世道定下來了。

“想跟他走？”

“想。”

“可他不能留了。”

小七喜歡謝玉，公子知道。

謝玉不能留，小七也知道。

原本就知道的事也就沒有什麼驚愕了，回頭瞧了一眼謝玉，沖他盈盈一笑，繼而平心靜氣地與車里的人說，“我知道，但我會與他一起死。”

車里的人微微嘆氣，好一會兒點了點頭，“去找他吧。”

他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是要放了，還是要殺了他，小七沒有完全弄懂。

但只想要遠遠地逃開，因而也不再去問。

逃開這輛馬車，逃開馬車里的人，

不管能不能逃出這高高的城樓，此刻都只想遠遠地逃開。

眼眶的，也不知是為了什麼。

想，這是好事啊！

就要自由了，或與謝玉一同南下，或與謝玉一同死在這里，但到底是自由了。

自由是好事啊！

若有這麼好，那為什麼聽他稱孤道寡，還會想要大哭一場呢？

不知道，毅然決然地朝謝玉走去。

但見楚人蓄勢待發，朝著馬車橫起了大刀。

心知不好，小七驀然回眸，看見那王青蓋車的鮫紗帷幔緩緩掀開，一支利箭正搭于軒轅大弓，箭鏃直指謝玉。

莊王十六年四月，也是在這一座城門，公子許瞻也是用這一張大弓，朝的額心直直地了過來。

他對自己的敵人，向來一分都不會手，向來連一的猶豫都無。

那如白玉一樣修長無暇的手，如青竹一般骨節分明的手，執弓拉弦是多麼地貴氣風流吶。

記得那支羽箭是怎樣穿云破霧，殺氣騰騰，是怎樣直直進了公子牧的腦門的，也記得頃刻之間便是人馬躁，殺聲四起，有更多的羽箭向下來，記得公子牧的人刀劍尚未見，便大著摔在了馬下。

是日與從前何其相像吶！

今日的謝玉就是去歲的許牧，城門外的楚人就是從前公子牧的人馬。

一聲低沉冷冽的話過鮫紗幔，過刀山劍雨，過莊王十七年的白秋霜，“孤觀謝玉，如標賣首。”

（如標賣首，出自《三國演義》第二十五回《屯土山關公約三事救白馬曹解重圍》關公舉目一，謂曰“吾觀良，如標賣首耳！”意為對方的實力不值一提，和己對陣無異于將草標在自己的頭上，勝負已定，不過是販賣自己的命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