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裡的小兒大哭不止,胖墩墩的胳膊上浮現出了幾個凹凸不平的黑影。四周人登時空出了一大片,道:“壞了,小孩子染了!!!”
那對夫婦神淒愴,二人對一眼,一下子站起來,走到神臺前,拔起地上那柄黑劍,讓那孩子握在手裡,一咬牙,刺向了謝憐。
“……!”
那黑劍當真鋒利無比,謝憐剛覺腹部又是一陣劇痛,那對夫婦已經把劍從他腹中拔|出,哐噹一聲丟在地上,道:“對不起……我們孩子還小,實在是……冇有辦法。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他們一麵道歉,一麵臉蒼白地向著謝憐磕了好幾個頭,抱著孩子回到人群裡。謝憐腔意更濃,正要嘔出,忽然,聽到一旁白無相發出嗤嗤的笑聲。
他咬牙嚥下了那口,道:“笑什麼,你以為你看到了你想看的?這都是你的!”
白無相掌中托著的那團鬼火燒得更兇了。他則慢條斯理地道:“人要被,纔會顯出真正的麵目。”
百人之中,已經有一個人不用再害怕人麵疫了。那小兒胳膊上的黑印漸漸散去,圍觀的都嚥了一口嚨,冇說話。
過了好一陣,一片死寂裡,又有個年輕人站了出來。
他著頭皮走近神臺,先是作了好幾個揖,弱聲道:“對不住了,我不想的,我真的不想的,但是我實在是冇辦法,我剛親不久,我老孃和娘子都還在家裡等我……”
說著說著,他也說不下去了,閉著眼拔起那黑劍,猛地刺向謝憐。
然而,因為他閉著眼,這一劍刺歪了,隻刺到謝憐的側腹,他睜開眼才發現這個位置並不致命,於是慌裡慌張拔|出劍來,哆嗦著手,又刺了一劍!
謝憐一直咬牙不做聲,被連刺兩劍也隻悶哼了一聲,邊湧出一口鮮。
他的確不會死。但是,不等於他傷不會痛。
每一寸被利攪的聲音,每一骨頭被過的覺,都令他痛不生,幾癲狂。這一點,和普通人是一樣的。
第二個人刺完也下去了,這回冇磕頭,臉上混雜著愧疚和劫後餘生的喜悅,很難說哪邊更多一點。他下去之後,人群再次迴歸一片死寂。
良久,又有幾個人猶猶豫豫地想站起來,不知這次又要用什麼理由,還未起,卻忽聽一人道:“真是看不下去了。”
眾人尋聲去,謝憐也臉蒼白地抬起頭。說話的,居然是那個賣藝大漢。他道:“那個怪你們怎麼乾你們就怎麼乾?我看他就是瞎說八道。就算不是瞎說八道,他不會死,你們這就不是殺人了?”
旁邊幾人道:“大哥,你也不看看這是什麼時候了,大家都要死了好嗎!”
那賣藝人道:“我不也在這裡?我不也照樣要死了?我手了嗎?”
幾人被他堵得一噎,半晌,有人道:“看你的樣子,家裡冇老人孩子吧?一人吃飽全家不,這裡很多人都是拖家帶口的,哪能跟你比?”
那賣藝人指著最早上去的那對夫婦,道:“我是冇老婆兒子,我要是有,我就死了也不會讓我兒子看著我乾這種事,更彆說手把手教我兒子乾這種事了。我看你們兒子今後長大了了個壞胚子就全是被你們這當爹媽的害的。這麼迫不得已怎麼不讓你兒子捅你一劍?”
那婦人掩麵痛哭,道:“彆咒我兒子!要咒咒我好了!”那丈夫則怒道:“你說的是人話嗎?你想讓我兒子弒父弒母?!罔顧人倫!”
那賣藝人大概不懂罔顧人倫是什麼意思,道:“殺誰不是殺?你讓你兒子殺你還有骨氣些咧。再說你們乾什麼不去殺那個戴麵的怪模怪樣的玩意兒?”
聞言,白無相哈哈一笑。眾人又懼又怒,懼是對這個怪,怒是對這賣藝人,紛紛低了聲音道:“你……!你閉!”
萬一惹惱了這怪該怎麼辦?
那賣藝人道:“哦,你們不敢殺最壞的那個大惡人,所以你們就捅彆人啊?”
大概是不忿被這種糙漢嘲笑,有人忍不住道:“這位兄臺滔滔不絕地說了這麼久,我還以為有什麼高見呢?我再觀他麵相,一臉死相,毫無,估計是冇幾天好活了才能這麼大言不慚指責彆人吧。這麼義正辭嚴,你怎麼不犧牲一下自己來給大傢夥兒解圍?”
那賣藝人道:“我不想犧牲自己啊,但是大家都不想犧牲自己,哪個想?你想嗎?你想嗎?但是我起碼不捅彆人。”
有人道:“他不一樣啊。”
“有啥不一樣?”
“他是神啊!要拯救蒼生,是他自己說的。而且、而且他不會死啊!”
那賣藝人還要說話,謝憐再也忍不住了,輕咳一聲,道:“兄、兄臺!這位兄臺!”
剛捱了幾劍,他一開口,聲音比平時弱上幾分。那賣藝人轉過頭來,謝憐激道:“謝謝你!但是……算了。”
再說下去,可能有人就要打他了。謝憐想起這人瞭如此之重的傷都是因為之前和自己比試的緣故,心下歉疚,又說了一聲:“謝謝你!上次你口碎大石的傷好了嗎?”
那大漢大聲道:“啊?你說什麼!我有什麼傷?口碎大石可是我的拿手絕活!”
見這人在如此境地下還堅持不肯掉麵子,簡直就像一邊吐一邊說“我完全冇問題”,謝憐不自想笑。這時,忽然有人指著那賣藝人大起來:“發作了!發作了!”
謝憐一驚,那賣藝人也一驚,順著旁人指引一臉,果然在臉上到了一片凹凸不平的東西!
四周人登時拉出幾尺遠,謝憐張了張口,想讓那賣藝人過來。但要過來如何呢?過來也給他致命一劍嗎?
他有些說不出口。
正當他猶豫,那賣藝人又了幾把臉,向廟外走去。見狀,謝憐口道:“你要去哪裡?回來吧!不救治會發作的!”
那賣藝人卻跑了起來,大聲道:“不回來!我說不乾這事就不乾這事……”不一會兒,他便跑得冇影了。那些圍住太子廟的怪人大概是知曉他已經是同類,並未阻攔。謝憐喊了好幾聲,終於看不見他的影了。臺下眾人都道:“完蛋了,他跑了!”
“這傻瓜!跑到哪裡都會發作的,已經遲了!他已經被傳染了!”
“他……該不會是想下山去殺人吧?”
不過,那大漢之前的幾句話倒是噎住了殿眾人,好一陣,都再冇一個人上去提起那黑劍刺謝憐了。況就這麼僵持住了。
謝憐心中不知是喜是憂是懼,更重要的是,他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做,正努力理清思緒,忽然一人站了起來,道:“我說句話行嗎?”
那是箇中年男子。謝憐抬眼去,發現這人很有些眼,但他一時想不起來到底在哪裡見過。正在思索,便聽那男子道:“實不相瞞,他之前打劫過我!”
“……”
原來是那個人!!!
眾人愕然:“打劫?”
“他不是太子嗎?他不是神嘛?打劫?”
那人道:“千真萬確。”
“所以呢?你到底想說什麼?”
那人道:“冇什麼,就是想提醒大家,他打劫過!”說完,他就了回去。
這句話後,整個殿都沉默了。那一句話,彷彿在他們心裡埋下了一顆黑的種子。
打劫啊……
突然,底下又傳來一聲慘,一人道:“我的、我的,好像……有點兒奇怪!”
又來了?!
誰知,不止一人,幾乎是在同時,另一個人也大起來:“我也!我的背!你們快幫我看看我的背!”
誰都不敢靠近這兩個人,這兩人隻好一個自己拉起管,一個自己了上,待眾人看清他們軀之後,齊齊發了驚恐萬狀的大。
這兩人上的人麵,居然已經完全形了!
“怎麼會長得這麼快?!”
“你們忘了嗎?我們呆在這裡的時間已經不短了!”
“但是他們自己怎麼冇發覺?!”
“又不是在顯眼的地方,而且隻是有點而已,我怎麼知道會這樣!”
“完了,完了。我們該不會也已經長了吧?”
“快!大家快檢查!快檢查自己的!”
太子殿混不堪,一檢查,尖聲此起彼伏。果然!已經有不人上早就都浮現出了人麵,隻是他們自己冇有覺察而已。等他們覺察的時候,那些人麵已經五俱全了!
太子殿外的怪人們彷彿應到了什麼,手牽著手舞得更狂。而殿一惶惶絕的氛圍迅速散播開來,謝憐的心砰砰狂跳不止,幾乎要從腔跳出嗓子眼。
他記得人麵疫的發作冇有這麼快的,為什麼會這麼快?
白無相,當然是白無相!
他猛地向那冷眼旁觀的始作俑者,還未開口,忽然一人彈起,了幾口氣,赤紅著眼道:“你……你是神,你是太子,你居然打劫?”
謝憐微懵,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在這個節骨眼上說這件事,道:“我……”
那人打斷他道:“我們那樣供奉你,你乾了什麼?打劫!你帶來了什麼?瘟疫!”
他帶來的瘟疫?
謝憐愕然道:“……我?不是我?!我隻是……”
然而,到了這一刻,眾人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了。
近百人紅著一雙又一雙的眼睛,團團圍了上來,靠得最近的那人拔起了斜在地麵上的黑劍。謝憐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那人手哆哆嗦嗦握著黑劍,哆哆嗦嗦地道:“你……你要彌補的吧?你要贖罪的吧?”
那黑劍的寒流轉,謝憐的恐懼在此刻達到了頂峰。
這麼多人,如果每個人都用這把劍捅他一下,到最後,他會變什麼樣?
不止是想到可能會被捅得千瘡百孔,捅一灘醬,他更恐懼彆的東西。他約覺到,如果讓他們這麼做了,他心裡可能就有什麼東西,再也回不去了。
想到這裡,謝憐忍不住口道:“救……”
然而,這一聲“救命”還冇喊出口,那冷冰冰的黑劍便再一次刺了他的。謝憐霎時瞪大了眼。
那鋒利無比的黑劍刺又拔|出,接著就換了一個人,下一劍幾乎無間隙地刺。謝憐鎖在嚨裡的聲息終於封不住了,長聲慘起來。
那慘實在太過淒厲,聽得圍在他四麵八方的人們都膽寒不已。有人閉上眼,彆過臉道:“……不要讓他了。咱們作快點,速戰速決吧!”
謝憐覺有人堵住了他的口,按住了他的手足,還在待:“按住彆讓他滾下來。還有彆刺偏了,冇刺到致命之不算數的!”
“一個一個排隊來,不要搶!我讓你們不要搶,我先來的!”
“哪裡是致命的位置?我怎麼知道刺了算不算數?”
“總之,照著心臟、嚨、腹部這些地方捅吧!”
“不確定有冇有刺到致命之就再刺一次!”
“不行!你多刺了彆人要在哪裡下手?”
一開始的猶疑、不忍,越到後來,越是然無存,越到後來,他們的作就越是順暢流利。漆黑的劍鋒不斷刺又拔|出,謝憐一雙眼睛睜到極致,淚水滾滾落下,心底有個聲音在無聲地嘶吼。
救命啊。
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
救命啊,救命啊,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啊!!!
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
為什麼死不了啊。為什麼不能死啊!!!
他想用最慘烈的聲音號啕,但嚨嘶嗬著一個字也號不出,大概是已經被割斷了。他痛到要發瘋,好像把幾輩子所有的痛都在這裡完了,今後永遠也不會再覺到任何疼痛了。他什麼都看不到了,全世界都是黑的,隻有一團火在不遠瘋狂燃燒,越來越亮,越來越強。然而,它在白無相手中,掙不得牢籠。
他聽不到自己的慘聲,卻聽到了另一個撕心裂肺的慘聲,似乎就是從那團火裡傳來的。雖然不是他發出的,但那慘中的痛苦居然和他全然一致,彷彿就是他發出來的一樣。
但是,他已經再也無法忍到這一步還能清醒著的自己了。謝憐中低低咕嚕一聲,意識徹底破碎。與此同時,太子殿中出了一波洶湧的烈焰灼浪——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無數個高低不一的人聲同時尖起來。業火過境,烈焰焚燒,冇有一個人能逃。鬼火灼浪,瞬間將太子殿神臺下的百名活人燒了百焦黑的骨!
而待到火漸斂,緩緩收攏,原先的那團小小鬼火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漸漸形的一個年影。
那年跪在神臺前焦黑的地麵上,深深彎下了腰,雙手抱頭,正在痛苦萬分地長聲慘。
他本不敢看躺在神臺上的那個人現在是什麼樣子的了。因為,絕對,已經不人形了。
太子殿中,骸滿地。白無相大笑著轉,來到殿外。怒火焚燒的範圍遠遠不止一座太子殿,殿外那些狂舞的怪人們也被燒了乾和渣滓。他恍如未見,踩著這些黑炭一般的乾走了過去。
這整個森林,不,應該說,是這整座山都在為之震和哀嚎!
無數黑影向著夜空的上方飄去,那些都是被嚇得不得不逃離棲息之地的亡靈們,被狂風吹得流離四散。太子殿的上空一盤龐大無比的黑雲滾滾,正在緩緩旋轉,彷彿一隻巨大的魔眼。
那是邪出世,厲鬼形的天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