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士這就是明擺著在陸虛傷口上撒鹽了,陸氏家族那座用以觀測天象的司天臺都塌了。
陸虛訕訕而笑,也不敢與這老道做半句口舌之爭。
總不能因爲今天在座十四境修士比較多,就不把十四境當回事。
尤其是陸虛還知曉一樁山巔事,青冥天下那邊的老十四,不比自家浩然的規規矩矩,常有出手攔人“躋同輩”的的舉,關於此事,白玉京不是次次都管的,就曾有一位已經半步踏十四境、結果卻一路跌到仙人的大修士,憤恨至極,不惜敲天鼓,與白玉京某位掌教告狀,討要一個公道,可惜結果就是沒有結果。
負責掌管那一百年天下事務的陸沉,本不管事。
田婉本想說幾句雪上加霜的譏諷言語,卻發現師兄看了自己一眼,立即將到邊的話咽回肚子。
老道士須笑道:“陸神道友,確實當得起天資英發一說。”
多年之前,曾經見識過以神姿態神遊西方佛國的陸神。
道號“天邊”的陸氏家主陸神,負責觀天者這條家族最重要的道脈。
陸虛雖說頂著一個天臺司辰師領袖的頭銜,其實是沒有什麼實權的。
按照那位仙槎道友的說法,你道號黃輿,卻名“陸虛”,天虛地實,名字沒取好,得怨你爹孃生你那會兒就沒翻字典。
看看那位道號“大矩”、同樣寓意是大地的陸載,名字寓意地載萬,這就很好嘛,所以掌管土地一脈,名正言順。
要不是看在顧清崧是陸沉不記名大弟子的份上,陸虛非要跟這廝好好掰扯一番。
臨了,顧清崧還撂下一句,你這人氣量不行,想必去祠堂燒香祭祖,不靈的,我那師尊肯定不願意搭理你。
他們這一支陸氏的本族始祖,是儒教文廟六之一的太卜,負責保存那部號稱萬經之祖的道書。
此書相傳是遠古某位道士的修行心得。
憑此衍生出來的兩部輔助經書,一部“天書”藏在文廟功德林的麟臺,據說經生熹平便是此書的大道顯化而生,所謂司職看管,就只是個幌子。而另外那部“地書”,便歸陸氏芝蘭署看管,經年累月,憑藉一代代陸氏祖師苦心孤詣的推衍,又出演化出地鏡篇,別開生面,宗旨異於鄒子的五行相生相剋學說。
相傳陸沉年時曾經看過一遍,合上書籍之際,便已不知不覺滿臉淚水,有了有涯無涯之嘆。
就像道士張腳在那蓮花天下,曾見一位不諳修行煉氣的尋常老僧,五十年間行腳萬里山河,一路隨緣利益衆生,臨終前返回小寺廟,與僧寥寥七八人,升座開示,最後老僧神悲憫,環顧四周,老淚縱橫,哽咽道出“衆生皆苦”一語,便閉目坐化。
與狂狷之人乘車作窮途末路之哭,想來三者皆有相通之。
俗子很難理解此等心。
若以修道之人的每層破境,比喻爲花開一瓣,那麼人間未來萬年之,註定花開無數。
唯獨最新十五境,這朵花落誰家,卻是山上修士和凡俗夫子,所有有靈衆生,無一例外,誰都繞不過去的。
畢竟這位存在的個人喜惡,就決定著天下格局。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雨龍宗鼻祖劉晝問道:“有沒有可能是白玉京那位失蹤多年的大掌教?”
大龍湫開山祖師宋泓笑道:“也不算‘多年’吧。”
張腳點頭道:“滿打滿算,都沒有超過兩百年。”
就像韋赦所說,現在的十四境,跟以前的飛昇境,相差不大。
三教祖師選擇散道,道法機緣如雨下。
只是“雨前”茶,味道就會更好。
鄒子點頭道:“只能說可能很大,但是變數也不小。”
這趟青冥天下之行,就是嘗試著追本溯源。
而之前去驪珠天那座小鎮擺攤,鄒子就是在靜觀其變。
謝石磯終於開口說話,問道:“是鄭師侄?”
恐怕除了自己,聽到這個稱呼,絕大部分議事員都會覺得心古怪。
就像那個穿一件道袍招搖過市的柳道醇,總會招惹非議,何德何能,能夠認陳清流當師父,喊鄭居中一聲師兄?
更何況鄭居中還是謝石磯的師侄。
鄒子說道:“不好說。”
既然至聖先師和道祖都曾到過白帝城,就算認可了鄭居中選擇的某條道路?
張腳以心聲問道:“那個陸神能否合道?”
鄒子答道:“只要我一年當中,有幾天雙腳行走在地上,他就註定無法合道。”
以陸神的資質,再出類拔萃,想要閉關功,依舊不是一兩年可以達的。
好不容易抓住機會,等到談天鄒子“不著地”,陸神就要立即閉關,可等到鄒子“落地”,就要被迫出關。
試過幾次,陸神就不得不放棄了。好似認命,“不與天鬥”。
簡而言之,鄒子不讓道,早已飛昇境圓滿的陸神就是在竹籃打水。
陸神就這麼被攔在門外,駐足不前,境界停滯,足足耗費將近千年了。
張腳問道:“是因爲有大道之爭,故意噁心他?”
鄒子說道:“不至於,只是等他主來找我談天。”
“談天”之說,一語雙關。
張腳試探問道:“鄒先生是在覬覦那部初本初刻版的經書?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順勢打破‘天地本不全,萬皆有缺’的定理,好補缺大道,主躋一種前所未有的十四境圓滿境地,既不必十五,卻可以始終維持僞十五的玄妙境地?”
鄒子搖頭道:“一來志不在此,再者我必須保持旁觀者的立足點。我若是進十五境境地,有一半可能,會被強行拽向十五境,那種不由己的恐怖,不足爲外人道。”
問得直截了當,答得誠意十足。
張腳便換了個更輕鬆的話題,笑問道:“見過那個話癆幾次了?”
鄒子說道:“只有兩次。浩然青冥各有一次。”
張腳說道:“此地景,在貧道陣法遮蔽之下,開始直呼其名,瞞得過某些十四境,卻未必瞞得過這位耳聰目明的陸掌教啊。”
那些一口一個陸沉、陸掌教的,顯然都被這位老道士給坑了,薑還是老的辣。
鄒子說道:“他和鄭居中,就算聽了去也無所謂。一個最怕麻煩,一個最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心無旁騖。”
陸沉那種舉世無雙獨一份的逍遙遊,誰不羨慕。 貧道不給這個世界添麻煩,這個世界也不會來麻煩我。
從不自尋煩惱,爲人世得,飲食起居有度,得法,故而是合道修士中最天地無拘的那個。
貧道做事講究,做人不遷就。你只要不當面罵貧道,貧道就全當耳邊風。你如果敢當面罵人,那就別怪貧道還罵你。
至於鄭居中,不招惹他就是了,他反正不屑針對誰。
可他如果刻意針對誰,就算鄒子也會覺得十分棘手。
比如鄭居中將白帝城清空,此刻悄然行走長河,就是堵路去的,不讓陸沉返回白玉京。
青冥天下之,已經不是什麼風吹草的跡象和苗頭,而是已經明擺著象橫生,白玉京外人間道都很清楚,世已至。
哪怕二掌教餘鬥坐鎮白玉京,用一座玉京山,躋僞十五境,面對第二場聯袂問道,餘鬥依舊隻一人,劍斬數位十四境。
這等壯舉,確實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看似暫時下了象,實則愈發暗流涌。
大掌教寇名依舊未能三教合一,如果陸沉再被鄭居中攔在長河之中?
以餘鬥一貫雷厲風行的鐵腕風格,白玉京與各州,只要起了任何衝突,就會沒有半點回旋餘地。
老道士心複雜道:“說實話,時隔多年,貧道依舊怵他。”
已經離開青冥天下這麼多年了,每每想起餘鬥,一位老十四竟然還是心有餘悸,由此可見,餘斗的積威深重。
鄒子說道:“明磊落,無私心者,最有威嚴。”
老道士神悲苦,喃喃道:“思來想去,總覺得自己沒有錯啊。”
若說自己著鼻子,不得不承認餘鬥恪守規矩行事,法不容,那到底是什麼地方出錯了?
鄒子給出兩個比較玄乎的說法,“天心地,自然而然就會生髮變化。餘鬥默認所有人都是理的。”
就像猶有某些人,相信所有人都是可以改過向善的。
鄒子並不會刻意針對誰,但他會遠遠看著那些世道的岔路口。
陸虛試探問道:“可是陸掌教?”
陸沉畢竟是自家祖師。
哪怕陸沉不太看得起他們這些徒子徒孫,不管陸氏祠堂年年歲歲如何祭祖敬香,歷史上從無功請神降真的例子,有幾次苦不堪言的難關,都是陸氏家族自己熬過去的。可哪怕如此,牆裡開花牆外香,有個在白玉京當掌教的老祖宗,終究不是壞事。就像某個狗日的所說,你們家族祠堂裡邊掛這麼一副祖宗畫像,哪怕不管用,但是最好看啊。
那廝說得信誓旦旦,神誠懇,“陸姑娘,話糙理不糙,對吧?”
當時陸載臉若冰霜,將那樑上君子抓了個正著,出手,說道:“這不是你把祖宗掛像換你的理由,將舊掛像出來!我要放回祠堂原位!”
這種不當人子的事,也就他做得出來了。
那次造訪陸氏家族,阿良是想要找在陸氏當清客的劍裴旻切磋切磋,否則外界總說他的勝績,水分太大。
之所以翻牆而,沒有遞帖子走正門,是免得陸氏對自己久仰大名,太好客,待客過於熱。至於陸氏祠堂,只是順路走一遭。
鄒子笑了笑,“陸掌教沒有那麼容易勘破心關、認清自己的。”
想要認清自己,就需要一面鏡子,一個座標。這就很難了。
衫笑問道:“是寧姚?”
對杜山尚且親近,何況是對寧姚,真心當自家晚輩看待的。
哪怕是對陳平安和新一脈劍修,衫也發自肺腑覺得那些年輕人,做得很好,比他們這些老人,都要更優秀。
鄒子沒有說什麼,只是搖頭。
段青臣皺眉問道:“總不能是斐然吧?”
寧姚跟斐然,這兩位年輕劍修,都是名實兼的天下第一人。
照理說,他們確實很有機會,比任何人都有先天優勢。
仙人蔥蒨沉聲問道:“劍修斐然爲蠻荒共主,是不是一種預兆?屬於周的一種長遠佈局?”
果真如此,今日我們是不是就該早作謀劃了?
聽說斐然是蠻荒妖族的異類,極爲推崇禮聖學問。
鄒子淡然說道:“我早就見過斐然,他沒有改天換地的心思,至多隻有補和完善的念頭。”
韋赦卻不願意輕輕揭過此事,追問道:“畢竟時過境遷,境界不同,份有變,斐然難道就不會改變心思嗎?”
鄒子好像答非所問,“你且放心,斐然肯定不是周的外化。否則斐然就無法與晷刻結爲道。”
韋赦笑了笑,不再多說什麼。
雲杪聽得心驚膽戰,以前議事,好像也不聊這種事啊。
怎麼聽鄒子幾人的口氣,好像只要斐然有此心,今天就會給出方案,明兒就要對斐然手了?
韋赦說道:“要小心蠻荒的那個無名氏。”
鄒子點頭,“他確實深藏不。白澤要不要喊醒此人,先前估計是有所猶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