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穆被阻在門外,立于道旁,看見蕭永嘉的影漸漸出現在了視線里,疾步迎上,口稱岳母,向見禮。
蕭永嘉停步,點了點頭,道了句“你隨我來”。
行至江畔一亭前,停下,注視了李穆片刻,緩緩地道:“我知你來意。阿彌回來幾日了,我瞧得出來,對你也很是想念……”
神被帶走的這幾日,李穆白日忙碌,被事占去了注意力,無暇多想,夜獨臥,枕畔了一人,惟其食髓知味,方知相思之苦。
閉目,眼前全是一顰一笑,聲聲語,香暖,又想離別前那一刻,胳膊死死抱住自己腰,仰臉含淚說不愿走的孩子氣舉,更是放不下。
明日便要上路,實是想,雖明知自己不歡迎,今夜卻還是忍不住駕舟而來。
李穆目微微激之,待開口,蕭永嘉卻又道:“父親告知了我將帶回的緣故。道你野心,天生反骨。倘若人人似你,國無寧日。”
“我問你,他可有半句的不實之言?”
李穆目中那縷旎消逝了。
沉默了片刻,道:“李穆亦愿作太平子,但中原陷落,胡獠逞兇,北伐寇,不死不休。如此世,非霹靂手段,不能事。若岳母失,李穆之罪。”
蕭永嘉慢慢地點了點頭。
“我原本還盼著是父親是多心。如此看來,是真的了……”
著李穆,眼中漸漸地出一傷之。
“這個天下,無人能救。我蕭家人不行,門閥士族,亦是不行。我的夫君,從前倒是試過。你別看他如今畏首畏尾,惹人厭憎,他年輕時,無論膽魄氣勢,抑或上馬打仗,并不比你遜多,更有世家為盾。”
“但他如此一個人,也輸了。”
“李穆,我知你是個有本事的人,也敬你英雄氣魄。但我不信,憑你一人,能起死人而白骨。更何況,你今日之路,注定是條不歸之路。”
“我生于皇家,長于宮廷,見多了皇室門閥、門閥之間為利爭斗,不擇手段,丑態畢,乃至彼此仇敵。但若有人想要取而代之,或是一枝獨秀,他們便又群起攻之。高嶠當年之敗,便是敗于此。你所面對,更是峻山巨海,想靠一己克服,難如登天。便是高嶠容你,旁的門閥世家,也不會不。哪怕他們之前狗咬狗,也定會聯手一道對付你的。你便是三頭六臂,通天之力,又如何和天下作對?”
“義刺史一職,倘若來自陛下指使,我可代你前去拒之。陛下眼高手低,懦弱無能,無人比我更清楚了。早年便有寒門能臣,因陛下野心而喪命,做了替死之鬼。今日你又何必重蹈覆轍?”
“倘若此行,乃你自己所求,我更你慎重。以你之雄杰,便是不做高氏婿,地位扶搖,也是指日可待,何必要為無之事胼胝劬勞,虛耗歲月?”
頓了一頓,凝視著李穆,加重了語氣。
“李穆,我對你很是欣賞,你幫過我,我也很是激。但為母親,我不希阿彌終系于一個注定顛沛,乃至奔赴絕路的英雄上。你諒。”
“倘若你重新考慮,我今夜就讓阿彌隨你回。我亦可向你保證,往后,再不會發生如此之事。否則,今夜就算你們見面了,也不過是徒增阿彌困擾,又何必多此一舉?”
“如何?”
蕭永嘉說完了。
李穆一直沒有開口,影灰暗,和后泛著江霧的漆黑江面,宛若化為一。
沉默了良久,他說:“是李穆孟浪了,先前未曾為阿彌考慮這些。日后,李穆若是有命留下,能償生平所愿,阿彌但凡有需,必無不應。”
他向蕭永嘉長揖為禮,直起,目最后了一眼不遠之外那座夜掩映下的所居的豪庭,轉去了。
他的步伐起先凝滯而緩慢,漸漸轉疾,越行越快,終于消失在了去往渡口的棧道盡頭。
……
神無意從一打雜侍口中得知消息,胡裹從屋里跑出,狂奔到了渡口前。
扁舟已去,渡口寂寂,只剩暗波涌,江霧淼淼。
在江畔,猝然停下了腳步。
阿氣吁吁地追上,往肩上加,擔心又傷心落淚,慌忙摟住,哄著回來之時,意外見并未落淚,竟猛地轉。
肩上裳,隨了的作,落在地。
等阿反應過來,人已疾走出去了十來步遠。
神雙手握拳,一口氣來到母親屋前,連門也未叩,在門外幾個仆婦吃驚的注目之下,抬手便推,一腳了進去。
父母都在。
蕭永嘉正坐于燈下,一手扶額,眉頭蹙,宛若陷心事。
高嶠在旁,雙目落于側影之上,漸漸亦是神思恍惚,忽聽門口傳來“咣當”一聲,轉頭,見竟是兒闖了,面龐紅,雙目圓睜,怒氣沖天的模樣,不一驚,喚了聲“阿彌”。
“阿耶!阿娘!李穆今夜來過?他來,必是尋我!你們為何不讓他見我?”
高嶠一怔,看著眼角通紅的兒,下意識地還想瞞,慌忙道:“阿彌,你莫聽人胡言語……”
“阿耶!你還騙我!你當我還是三歲孩?”
神大怒,再次忍不住了。
“當初是你將我嫁李家!如今你不由分說,將我帶回!帶回也就罷了,李穆今夜來此看我,為何不讓我見?他是我夫君!”
的目掃過面前的父母。
“我自己有腳!我這就回去!”
掉頭,轉就跑。
高嶠慌忙追。
“阿彌!”
蕭永嘉在后,忽然喚了一聲。
“你站住。阿娘告訴你不他再見你的緣由!”
神停住腳步。
“阿令!”高嶠轉頭想要阻止。
“阿彌大了,不可能瞞一世。知道也好。”
走到神畔,手握住兒的手,帶著轉,雙眸落于的面上,凝了片刻。
“阿彌,李穆是為英雄魁首,卻亦野心,心懷異志。”
“于你阿耶,怎能容他?”
“于阿娘,他若不肯以你為重,阿娘又怎能你伴虎同行,踏往絕路?”
……
神徹底驚呆了,整個人陷了吃驚、傷心,憤怒,又難以置信的境地里。
一口氣堵在了口,堵得幾乎將心口裂。
一時無法呼吸,僵地立著,一不,雙眸通紅,卻流不出半滴的眼淚。
“阿彌!你莫這樣!你若難過,哭出來便是!”
母親抱住了,著的后背,焦急的聲音,不斷地在耳畔響起。
良久,神口的一口氣,才終于了出來。
雙眸圓睜,目卻失了焦點,茫然地從面前向著自己投來擔憂驚懼目的父母的面上掠過。
“阿耶,阿娘,我想一個人一下,你們莫來煩我……”
喃喃地道了一句,慢慢地轉過,朝外而去。
……
神沒有想到。
之前的相,也沒有機會能知道。
李穆溫強勇的一面背后,原竟也了如此睚眥的驍悍野心。
倘若那夜,他和阿耶的那一番應對是真,則阿耶說他心懷異志,乃至臣賊子,也是毫沒有過分。
哪怕他的初衷,是為北伐。
于朝廷而言,臣便是臣,沒有毫可以開的余地。
母親是大虞的長公主。
父親是朝廷的砥柱。
如此門庭之下的兒,怎能妻與臣?
這個道理,無需誰來告訴,神也一清二楚。
而來自母親的那一番轉述,盡管,已將話說得盡量委婉了,神依然心碎難當。
面對母親他做的選擇,李穆竟棄了,便如此離開了。
在屋中,在床上,神用帳子實實地藏住了自己,整整三日,沒有下地。
不想見任何人,也不想任何人看到自己。
以淚洗面,哭了睡著,醒來又哭,直到倦了眼淚,就只想就這樣睡下去。
醒來,若能回到出嫁前的那一日,該有多好。
倘知道會是如此結果,當日,無論如何,也不會聽從安排,就那樣嫁了過去。
開始怨恨那個名李穆的人。
對于阿耶和阿娘,也并非沒有遷怒。
但是數日之后,當終于下了床,看到阿耶阿娘的樣子之時,忍不住又紅了眼圈。
阿娘眼眸紅腫,淚痕猶見。
阿耶雙目凹陷,神憔悴,兩鬢仿佛驟然又多出了幾華發。
神想再任一回,繼續去怨恨他們,但心里的另一個聲音卻又告訴。
無論是阿耶,還是阿娘,他們做的事,哪怕傷心難過氣憤,但他們,確實有他們的無奈之。
他們是的。
倘若有了生命危險,阿耶阿娘一定會是第一個站出來愿意用自己命去換平安的。
這無可置疑。
當諒他們。
始作俑者,為當初強行娶了自己,了心,今又棄而去的男人。
幸而,如今,也不算晚。
他走便走了,當夢一場。
最后,神這般勸自己。
……
日子一天一天,過了下去。
轉眼,從李穆離開算起,一個月的時間過去了。
時令也了暮春三月。
興平十六年的三月三日,南朝太平無事。草長鶯飛,春風駘,正當游目逞懷,及時行樂。
一年一度的曲水流觴之會,在樂游苑里舉行。
這一日,高許陸朱,建康這些最為顯赫的門閥和依附著他們次等士族、門生以及弟子,齊聚在了臺城北的樂游苑。
名為曲水流觴,春日雅樂,實則是建康門閥貴族圈的一次關于門庭和實力的暗中顯擺較量。
今年的格局,和去年相比,并無很大的變化,依然是高、許、陸三家為大,但和去年相比,顯然又有些不同了。
高氏依舊為大。去年雖因聯姻寒門蒙了恥,但基深厚,加上李穆郡一戰,天下揚名,高氏真正的實力,不可能因這場聯姻到多大的實際影響。但與陸家,確實幾乎連表面和氣,也是難以維系了。
相比之下,許氏倒意氣風發。尤其最近,隨著關于興平帝不妥、高嶠也有意退的傳言在暗中流傳,作為太子舅父的許泌,在許多人的眼里,便了下一個可能取代高嶠的人,價水漲船高,今日眾星捧月,笑聲不絕,也是在所難免。
這樣的場合,高嶠需要面,高氏子弟自也同去。
一山墻為隔,樂游苑的西苑,桃花流水,那里,便是子們祓禊游玩的地方。
陸脩容早幾日,給神送來了一信,約當日同去,道許久未曾見面,有些念想。
昔日閨中友,如今日漸疏遠。
神每每想起,本就惆悵,既主邀約,自己便是再無心緒,也不會拒絕。
這一個月來,蕭永嘉更是擔憂兒抑郁不樂,原本就想出去散心,借此機會,這一日,親自護送兒過去。
神坐于牛車之中,抵達了樂游苑。
苑外,那條足能容四五輛牛車并排通行的車道之上,此刻已是香車玉輿,奴仆如云。
長公主的車,在無數道艷羨目的注視之下,直接從大門,停在了去往西苑的步道之前。
蕭永嘉親手替兒戴上幕離。
神隨母親下車,改坐肩輿,在仆從的簇擁之下,了西苑,到了一名為“飛羽”的館舍。
此屬于蕭永嘉所有的私業,故不見閑雜外人。雖可聽到隔墻不遠之外的陣陣嬉笑之聲,但周圍卻花木環蔽,十分清凈。
神便約了陸脩容在此見面。
陸脩容比來得要早,已在等著了。
和好友有些時日沒見面了,驟然重聚,神低落了多日的心,這才振了些,臉上出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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