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郡城位于皇城建康之南,兩地距離不到百里。城池雖小,五臟俱全,作為建康皇城的南拱衛,平日便有士兵駐扎,加上時有來自建康的大人走,這里民眾的消息,向來要比別地靈通。
這一年的四月初,這日,丹郡城城門大開,城門附近熱鬧得堪比集市。民眾早早便在城門外兩旁的道上,一邊翹首張著南向的遠方,一邊熱烈地議論個不停。
前些時日,消息傳來,持續了大半年的臨川王叛終于被平定了。最后一戰,臨川王不敵,被迫退守城中,城門被攻破后,臨川王騎馬逃走,中箭跌落馬下,追兵圍上,刀將他刺死。其余附逆,亦悉數被殺。了大半年的贛水流域,終于得以恢復安寧。
江南百姓,如今人人都知江北局勢張,敵強我弱,戰事隨時可能發。丹郡城茶鋪酒肆里每日坐著的那些閑人,議論最多的,便是羯胡如何如何兇殘。據從前北方逃過來的人講,紅發獠牙,狀如厲鬼,至于生啖人,更是家常便飯。說的多了,未免人人自危,連夜間小兒啼哭,父母也拿胡人嚇唬。提及如今正在江北廣陵募兵備戰的高氏,人人稱贊。提及趁造反的臨川王,個個咬牙切齒。畢竟,國運已然艱難,若再因臨川王叛雪上加霜,朝廷無力應對江北,到時萬一真讓羯獠渡江南下了,遭殃的依舊是平頭百姓。故得知這消息時,人人都是松了一口氣。
今日國舅許司徒領著軍隊抵達丹,高相公也會從建康趕來,親自迎犒有功將士。
這樣的機會,平日實在難得一見,民眾早早都來這里等著,除了瞻仰軍威,也是想親眼看一看傳說中的大虞宰相的風范。
日頭漸漸升高之時,城門附近忽然起了一陣,眾人紛紛仰頭去,見城墻上方的城樓之上,除了站著先前那一排手執戈戟的甲兵,此刻又多出了幾道人影,都是朝廷員的模樣。
中間一位中年男子,頭戴進賢烏冠,著絳紗服,面潔若玉,目微揚,目湛然若神,似正眺遠方,頜下那把烏黑髯,隨風輕輕飄,站在那里,淵渟岳峙,不怒自威。
“高相公到了!”
路上有人驚呼。
一傳十,十傳百,很快,人人便都知了,方才登上城頭的這位中年男子,正是名滿天下的高氏宰相。果然名不虛傳,風度超然,群立刻激,路人紛紛涌了過來,想要靠得近些,好瞧得更清楚。
城門之下,起了一陣。
“大軍到了!大軍到了!”
就在這時,城門對面的路上,一溜煙地跑來了幾個人,口中大聲喊著。
眾人愈發興,又紛紛回頭,爭相張。果然,沒片刻功夫,見遠道路的盡頭,慢慢出現了一支隊伍的影子,前頭旌旗飄揚。
正是國舅許泌,領著平叛有功的將士行軍抵達了。
一片歡呼聲中,高嶠面喜,迅速下了城頭,舍馬步行,出城門,朝著對面道上正行來的那支大軍,疾步迎了上去。
隊伍到來的當先正中,是匹黃驃駿馬。上頭騎乘了一個全副披掛的黃須之人,側兩旁,跟隨著參軍、副將,儀仗齊備,神威凜凜,一路過來,見百姓夾道歡迎,目中出得。
他遠遠便看見高嶠領了一眾建康員步行相迎,卻故意放慢了馬速,等兩頭相距不過數丈之遠,這才縱馬過去,到了近前,翻下馬,對著高嶠就要下拜:“景深將賢侄托付給我,我卻負了所托,險些折了賢侄!全是我之過錯!倘賢侄有失,我便是萬死,也難辭其咎!”
高嶠怎會要他拜了自己,笑聲中,上前便將那人一把托起。
“許兄怎出此言?生死有命,本非人力所能及,何況置兇戰?怪我不曾為許兄考慮周到。許兄平叛竭慮之際,尚要為我那魯鈍侄兒分心,更令許兄陷于兩難境地!愧煞了我才是!”
那黃須之人,便是出于當朝三大僑姓士族之一許氏的許泌,當今許皇后的長兄。
“景深不怪,便是我的大幸!”
許泌執了高嶠之手,極是親熱。
他近旁的幾名隨軍將軍,除去一個黑面絡腮胡的漢子,其余都是士族出,皆知高嶠,紛紛下馬,向他見禮。
高嶠心暢快,一一勞。
旁觀民眾,亦聽不清說了什麼,遠遠只看見高相公和許國舅把手談笑,將相相和,未免群激,道旁再次發出一陣歡呼。
高嶠問完畢,心中畢竟一直記掛著那事,便道:“我那愚鈍侄兒,此次僥幸得以回來,聽聞是被你軍中一名為李穆之人于陣前所救。此人今日可隨軍回了?”
許泌笑道:“自然!”看向邊的那個黑面壯漢。
壯漢早聽聞高嶠之名,卻第一次見到他的真容。急忙上前,對著高嶠,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禮。
“末將楊宣,見過相公。李穆乃末將帳下一別部司馬。末將這就將他喚來拜見相公!”說著急匆匆而去。
高嶠向前方。沒片刻,見楊宣領了一人回來,近旁士兵,看向那人的目,皆帶敬佩之,主紛紛讓道,知那人應當便是李穆了。
他定睛看去,不到有些意外。
別部司馬在軍中,雖只是個五品的低級武,所屬私兵,往往也不過數百。但和投軍營的士族子弟不同,士族子弟,往往投軍之初,便可獲封都尉、乃至中郎將這種四品之上的銜,但普通士卒,想要以軍功晉升到能夠擁有私兵的五品別部司馬,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高嶠從前帶兵之時,所知的別部司馬,最年的,往往也年近三十。
但是面前這個隨了楊宣而來的軍,看起來卻還非常的年輕,不過也就二十出頭的樣子,劍眉星目,一英武,步伐沉矯,正行了過來。
他的邊,同行了一個十五六歲的年,面而秀,分明一看就是出高門的小公子,卻著兵甲,兩個肩膀,被那寬甲襯得愈顯單薄。正是已經大半年沒有見到的侄兒高桓。
高嶠看著那個漸漸走近的年輕武,起先驚訝,轉念想到他于陣前單槍匹馬救回侄兒的一幕,困頓消。
倘若沒有超乎尋常的膽、武功,乃至于殺氣,陣前兩相對峙的況之下,他又怎可能憑了一己之力闖敵陣,橫掃八方?
既有如此過人之能,以二十出頭的年紀,晉升到別部司馬之職,理所當然。
“伯父!”
高桓一路興高采烈,跟過來時,不時和旁那年輕武說著什麼話。倒是那武,顯得有些沉默,并沒怎麼應答。他也不在意。忽看見高嶠,眼前一亮,飛奔而來。等到了近前,見他冷冷地盯著自己,半句話也無,有些訕訕,慢慢低下了頭,站在一旁,一語不發。
楊宣領人到了近前。
年輕武向高嶠行軍禮,單膝下跪,氣息沉穩:“別部司馬李穆,拜見相公!”
高嶠面上含笑,打量了他一番,道了聲免禮,隨即上前,親自虛扶他起了,笑道:“你于陣前只殺敵陣,救下了我的侄兒,如此萬夫不擋之勇,便是古之孟賁、夏育,恐也不敢一爭!我極是激。我聽聞你祖上乃盱眙李氏。我高氏與你父祖雖無深,但你父祖當年英烈事跡,我人在江南,也是有所耳聞,極是敬重。”
高嶠當眾如此褒揚,話語中,毫不加掩飾自己對這為李氏后裔的年輕武的欣賞和喜之。
“相公謬贊卑職,卑職不敢當。卑職亦代先尊謝過相公。”
別部司馬之職,離級別最低的將級職中郎將還差了好幾個等級,故這年輕武在高嶠面前自稱卑職。
他這一句回話,看似平平,暗卻頗有講究。
謙辭高嶠對自己的稱贊,但對于父祖之事,顯是十分敬重,不予埋沒。
明耳之人,皆能察。
高嶠更是欣賞,點頭道:“你是許司徒之人,軍階晉升,皆出于司徒。以你之能,料司徒亦慧眼識珠,我便不加多事了。除此之外,你要何等封賞,盡管向我道來!”
他說完,看向一旁的許泌:“許兄,李穆于我高氏有大恩,我稍加賞賜,你不會怪我奪了你的風頭吧?”
許泌哈哈大笑:“怎敢?愚兄亦是萬幸,帳下有如此能人,今日方得以我能夠面見于你。”
他轉向李穆:“相公如此開口了,機會千載難得。你還要何等賞賜,開口便是!”
周圍安靜了下來,無數道滿含羨慕的目,投向那名為李穆的年輕武。
“卑職目下別無所求,謝過相公意。”
那年輕武應道。
周圍人無不驚訝。
楊宣有些發急,在一旁悄悄朝他使眼。
不止楊宣,一旁高桓亦是不解,似要忍不住開口,看了眼自己的伯父,又閉上了,眼睛里卻出困之。
李穆卻仿佛渾然未覺,神如常。
高嶠一愣,隨即笑道:“論功行賞,本就是軍中規矩,否則,何以激勵將士蹈刃進?以你對我高氏之功,今日無論你所求為何,皆為你之應得。我必是要賞你的!你有何求,告我便是,不必于啟齒!”
周圍再次靜了下來。
楊宣飛快地咳了幾聲。
李穆沉默了片刻,抬眸,對上高嶠含笑的兩道目:“相公上命,卑職不敢不應。只是今日,卑職確無所需。若相公不怪,可否留后再賞?日后,卑職若有所求,必斗膽求于相公。”
高嶠再次一愣,隨即頷首,須道:“也好!日后倘若你有所求,盡管開口!”
李穆再次單膝下跪,鄭重行了一禮。
“多謝相公,卑職謹記在心。想到了,必求于相公,還相公到時應允。”
他沉聲說道,語氣恭敬。
高嶠心暢快,朗聲笑道:“自然!日后無論何事,但凡你開了口,我必應允!”
作者有話要說:注:許氏家主許泌的份略作改,從國丈改國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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