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后來有很長一
段時間,我都沒有再見過韓澤。
其實學校很大,本科生和研究生的宿舍樓隔得很遠,若非故意制造偶遇,不可能太頻繁地遇見。
正因如此,當我半個月第十二次在樓下上江星燃,并聽到他說「好巧啊夏敏,要不要一起去食堂」的時候,實在沒法裝作這是巧合了。
「江星燃。」我住他,在他轉頭看向我時,斟酌著道,「我最近在籌備論文,忙的,加上之前的那些事……總之,我暫時不想談。」
「我知道了。」
他點點頭,神不見失落,反而眨眨眼睛,出幾分年輕男孩特有的狡黠,「但只是暫時,也不是永遠,對嗎?」
平時他都表現得太過沉穩,只有這種時刻,我才會想起來,其實他小我三年半,不過是個剛滿十九歲的年。
面對這樣的他,我也實在生不起氣來,只好繼續勸:「我怕耽誤你。」
「等自己喜歡的人敞開心扉,可不算是耽誤時間。」
他勾著角笑了一下,眼睛里全是細碎的星,「何況我之前已經等了那麼久,也不差這點時間。」
從這天起,他不再制造巧合與偶遇,反而開始正大明在樓下等我。
一起去食堂,一起去圖書館,把我送到實驗樓后再折回去上課。
江星燃就像是一不聲的水流,以潤細無聲的方式緩慢侵我的生活。
等我意識到的時候,才發現我每天除了休息和上課實驗之外,剩下的時間幾乎都和他待在一起。
這天下午,我從實驗樓出來,一眼就看到了對面的江星燃。
正要打招呼,斜里忽然冒出兩個人,扯著我就:「夏敏!」
我目一凝,等看清這兩個人是誰時,心忽然一凜。
「你們來干什麼?」
面前的中年人與我有著相似的眉眼,名義上,他們是我的叔叔和嬸嬸。
可實際上……
「夏敏,你別忘恩負義啊,要不是我和你爸供你讀書,你哪有機會考到這麼好的學校?」
四下打量一圈,目落在我上時,多出幾分貪婪,
「你爺爺走之后,是不是把老家的房子留給你了?」
「我不知道。」
我不耐煩地應了聲,轉要走,被一把拽住胳膊,嚷嚷起來:
「干什麼啊你,這可是夏家的房子和地,你弟弟才是家里唯一的男丁,這是留給他的!你一個姑娘家家,難道想自己吞?」
嗓門本來就大,如今有意抬高聲音,更是十分洪亮。
有路過的同學,都在好奇地向這邊張。
還沒等我反應,路對面的江星燃已經大步走過來,攥住的手腕,冷聲呵斥:「放手。」
他本來長得就高,眉眼又鋒利,此刻冷下臉來,顯得格外有氣勢。
我媽下意識放開我的手,又有些惱怒:「你是誰?」
江星燃看了我一眼:「我是夏敏的學弟。」
我爸在一旁道:「同學,這是我們家里的家事,應該和你沒什麼關系吧?」
「暫時是沒有關系,但我正在追求夏敏,未來也許就會有關系了。」
江星燃輕輕勾了下角,眼中卻不見笑意:
「既然是家事,站在路邊說多不好,不如叔叔阿姨跟著一起去趟院領導辦公室,坐下來聊?」
然而戶籍資料上清清楚楚寫著,我的父母并非他們,另有其人。
于是校領導客客氣氣地把人送了出去,又轉而來勸我:
「夏敏同學,這畢竟是你家里的事,按道理我們學校不該。」
「但你還是盡量理一下,不然造不好的影響,對你的名聲也有損害,你說對吧?」
我沉默片刻,低低應聲。
江星燃似乎察覺到我緒不佳,垂在側的手過來,輕輕握住了我的手。
我垂下眼,終究沒有出來。
出去的時候,那兩個人已經不見了。
但我很清楚,憑借他們的本,絕對不會這麼輕易放棄。
畢竟在傳言中,老家那座村子,最近幾年就要拆了。
我五歲那年,弟弟出生,為了給他上戶口,爸媽在家吵了三天,最后把我送到了爺爺家,戶口則落在了遠嫁的姑姑那里。
從此我見到他們,只能叔叔嬸嬸。
上學時,我有段時間寄養在他們那里。
我媽很警惕,一旦我靠近弟弟的嬰兒車,就會警覺地攔住我,隨便塞塊點心過來,哄著我離他遠一點。
起先我不知道那是為什麼,直到起夜時無意中聽到和我爸的對話:
「不小心一點怎麼行?你看那個眼睛,死氣沉沉的,肯定不會喜歡小寶,之前又不是沒有類似的新聞……」
不是沒有奢過,覺得我們是至親脈,他們總該有一點喜歡我。
直到
我高考完,爺爺去找他們要學費,談了半天,最后我媽一錘定音:
「現在國家都提倡助學貸款,家里也不富裕,都年了,該獨立了。」
這些事,我不愿意深談,三言兩語帶過去,江星燃的神卻很鄭重。
「夏敏。」他說,「接下來我每天都會和你一起走,你別害怕,下次他們再找過來的時候,我一定會在你邊的。」
8
但后來,他們長時間都沒有出現過。
我的實驗和論文都進行到了關鍵時期,再加上期末考試,我一頭扎進學的海洋中,幾乎沒有余力再應付其他事。
等這些終于告一段落時,這個學期也要結束了。
本科生放假要早很多,然而家就在本市的江星燃并沒有離校,依舊像放假前那樣,每天按時送我到圖書館和實驗室。
下午最后一批實驗數據終于記錄完畢,我關掉儀,拿起手機,下意識給江星燃發消息:「我好了。」
在看到屏幕上方閃爍的正在輸中字眼時,我忽然意識到,我已經完全習慣了他的存在。
歌單里有一半都是他分的歌,每天結束實驗后習慣發消息,然后在實驗室里等著他。
甚至因為江星燃今天回了趟家,來實驗室接我晚了點,導師還調侃似的問了一句:「你的小男朋友呢?」
我張了張,有點不好意思:「……是學弟。」
沖我眨眨眼睛,神中帶著一促狹:「好,是學弟,而且比之前那個更帥。」
結果話音未落,江星燃就進門來。
導師見慣大風大浪,神態自若,還跟他打招呼:「小江同學,聽說你也有保研本校的打算?」
江星燃點頭:「是。」
「考不考慮來我這里?正好可以和你們夏敏學姐做同門師姐弟。」
我的臉微微發紅,江星燃卻笑起來:「樂意至極。」
等我們并肩走出實驗樓,我低聲問他:「我導說的話……你都聽見了嗎?」
「你指的是哪一句?」
他側頭看著我,畔彎起弧度:「是小男朋友那一句,還是說我比韓澤更帥那句?」
后半句話聽上去十分厚,然而他如此平和地說出來,竟讓我覺得理所當然似的。
我避開他灼熱的眼神,輕聲道:「不止是臉……你和韓澤,每個地方都不一樣。」
「所以你會更喜歡韓澤那種類型的嗎?」
我怔了一下,搖搖頭:「他的確……很熱烈,但像被寵壞的小孩子一樣,哪怕沒什麼壞心眼,還是會對別人造傷害。」
江星燃點點頭:「學姐,你還記得嗎?那次韓澤來找你,我提過,他前一天晚上,把兩個宿舍的人聚在一起開會,其實當時,就是為了商量該怎麼挽回你。」
「他把所有況都公布了出來,包括……你爺爺的事。」
說到這里,他停頓了一下,目停頓在我臉上,
「所以其實在那天之前,那個晚上,我就已經跟他打過一架了。當時兩個宿舍的人都在勸架,他一直問我,是不是從兩年前就對你有想法。」
「然后我告訴他,是。」
我有些訝然地看著他。
正逢盛夏,黃昏時分,天際暈染過來的芒帶著濃墨重彩的金紅,籠罩在江星燃臉上,將他鋒凜的眉眼和廓都和了許多。
「學姐可能不記得了,當時我們剛學,你在替學校門口那家快餐店送外賣,結果忘裝筷子。那個男生心不好,一定要你回去再取一雙筷子回來給他。」
「啊?」我震驚地看著他,「你是那個男生?!」
這個長相,不太像啊。
「……」江星燃沉默了兩秒,忽然俯湊過來,在距離我很近的地方笑道,「夏敏,你不記得了嗎?我是那個從自己外賣里取了筷子給他的人。」
記憶在這一刻猛然回籠。
那天下著雨,我又戴著頭盔,只能勉強看清面前那人盛怒的臉。
眼看道歉不頂用,我上電瓶車就準備回去取筷子,斜里忽然過來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握著一雙嶄新的一次竹筷。
「用我這個吧,新的。」
他攬著那男生的肩膀,雨勢太大,我看不清他的臉,只能聽見聲音,
「你輸了游戲心不好,為難人家孩子干什麼?這麼大的雨。」
……
原來我遇見江星燃,也是在一個雨天。
他說到這里,輕輕嘆了口氣:「后來聽說你和韓澤在一起了,我心里是有點不甘吧,明明先注意到你的人是我,怎麼反倒讓他捷足先登了?」
「也是湊巧吧,之前校運會那次,我生理期提前來了,是韓澤找學妹給我送了衛生巾,還讓提醒我。因為這個契機,我們后面才有了接。」
我說完,卻遲遲沒有等到江星燃應聲,不有些奇怪地抬起頭看向他。
而他看向我的眼神里,裹挾著一震驚和后悔。
我正要問怎麼了,他卻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轉移了話題:
「三天后南郊有場音樂節,福祿壽會過來演出,學姐,要不要一起去?」
9
我答應了江星燃一起去看音樂節。
然而就在出發的前一天晚上,我忽然接到了一個陌生號碼的來電。
電話接通后,那邊傳來悉的、帶著醉意的聲音,我才意識到,這竟然是韓澤。
自從分手后,他的一切聯系方式都被我拉進了黑名單,大概是打不通,所以他又換了個號碼。
「夏敏,你可以下來見我一面嗎?」
我毫不猶豫地拒絕:「這麼晚了,你又喝了酒,早點回家吧。」
韓澤苦笑一聲,然后說:「我有件關于江星燃的事要告訴你。」
「……」
不得不說,這句話死死拿住了我的肋。
我換掉睡,下了樓。
盛夏的夜晚依舊悶熱,空氣里帶著稠的水汽,而韓澤就站在幾步之外的地方,灼熱的目落在我上,帶著貪,和某種孤注一擲的痛意。
然后他從口袋里取出一只小盒子,當著我的面打開。
「我給你買了戒指,原本想在你生日那天送給你的。」他輕輕笑著,又垂下頭,「但我把你弄丟了,也沒機會再送給你了。」
我沉默片刻,淡淡道:「自始至終都是你選擇的路。」
韓澤喃喃道:「對,我是個爛人,不、自私自利、傲慢、還很膽小懦弱,可我是真的喜歡你,夏敏,我只是……太沒有安全了。」
我已經懶得再聽他的懺悔錄,直接打斷道:「關于江星燃的事是什麼?」
他一下子僵死在原地,許久才重新開口,嗓音里幾乎帶著一哽咽:「你是真的一一毫,都不在意我的了是嗎?」
我平靜地看著他:「是。」
韓澤眼尾發紅,張了張,最后道:「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江星燃。」
「夏敏,我們第一次見面那次,拜托學妹給你送衛生巾的人不是我,是他。只是你看過來的時候他正好接了個電話,所以你就看到了我。」
他扔下這句石破天驚的話,爾后一個字都沒有多說,轉過,慢慢走遠了。
我站在原地,甚至一時半會兒回不過神來。
一下子我就明白了,為什麼那天我提起這件事,江星燃會出那樣的神。
第二天去看音樂節時,我一直在心里猶豫著要不要提起這件事,心不在焉之時,江星燃忽然抓住我的手腕,示意我看臺上:「福祿壽!」
這一天的天氣晴朗得不像話,熾熱的肆無忌憚灑下來,照在我揮舞的手臂上。
當我在現場聽到唱著「生命啊,它璀璨如歌」的那一瞬間,過去長久歲月里那些數不清的細小傷痕,好像都隨著音符和鼓點的跳躍愈合了。
我忽然就明白了那個深夜,江星燃把它分給我的目的。
向前走吧。
人與時間,都會永遠向前。
而此刻,我希我的前路里,有他。
黃昏時分,福祿壽的演出結束了,我和江星燃一起出前排的人群,到后面的草坪角落氣。
我猶豫到此刻,終于還是忍不住問:「兩年前那次校運會……」
話音未落,走在我前面的江星燃忽然轉過,在我還沒有反應過來時,他俯住我的下,用力吻了下來。
這個吻并沒有持續太長時間,我的臉卻紅得像是要被點著了似的。
「冒犯到你,實在抱歉。」
江星燃啞著嗓音說,「但我也不后悔。兩年前瞻前顧后,差點失去你,我才是懊悔至今。」
我抵著他額頭,低聲問:「所以韓澤來找我,是因為你跟他說了,是嗎?」
「是,我不和他說了,我們還又打了一架。」
他呼吸微微急促,片刻后才漸漸平息下來,「在一起吧,夏敏,之前你缺失的安全,我來補給你。」
這時候天際已從黃昏無聲無息夜,后遠的舞臺上,橘子海上場了,正在唱《夏日漱石》。
「I put my summer in your hand.」
我把我的盛夏安置在你掌心。
這個夏天,是屬于我和江星燃的夏天。
我閉上眼睛,輕輕應了聲「好」。
10
從音樂節上回去后,沒過幾天,江星燃跟著我去了郊區的墓園。
距離我上一次來,時間已經過去了兩個月。
正逢盛夏晴日,墓碑兩側卻栽著松柏,留一片難得的涼。
江星燃把懷里抱著的一捧放在墓碑前,鞠了一躬,鄭重其事道:「請放心,余生幾十年,我都會替您照顧好夏敏。」
「我先去旁邊,你有悄
悄話可以盡跟爺爺說。」
我看著江星燃走到旁邊去,收回目,輕聲道:「爺爺,我終于遇到了一個可以有所期待的人。」
「并不是有緣就一定意味著,也不是我一味退讓容忍,就可以得到我想要的。現在我都懂了。」
離開陵園的時候,坐在車里,江星燃忽然告訴我:「你爸媽以后應該都不會再來打擾你了。」
我微微驚訝地看向他。
「關于之前你說的你們村子要拆遷的事,我托人查了資料,市里那邊的確有這個規劃,但還只停留在規劃層面,沒有下一步作。所以我們就找人幫忙,出了一份文書,說這個拆遷因為在規劃預算之外,賠不了多錢,反而因為當初宅基地劃分不規范,可能還要罰款。」
「畢竟他們是為了錢來的,現在拿不到錢還要罰款,肯定避之不及了。」
我敏銳地注意到了他話里的稱呼:「你們?」
江星燃垂下眼,輕輕嘆了口氣:「雖然我不愿意承認,但能辦這件事,確實不了韓澤的手筆。」
我怔然了兩秒,然后說:「我會去謝謝他——」
「那還是不必了。」
江星燃掰過我的臉,在我上親了一下,「我會好好替學姐謝他的,但你不要再見他了,因為我會吃醋。」
難得看到他這樣,我忍不住失笑:「還學姐啊?」
江星燃眸微暗,湊到我耳邊,呼吸滾燙:「寶貝。」
……
開學后,我又在學校里撞見過韓澤兩次。
他好像一下子就長大了,走路步伐利落,某些角度眼睛里流出的芒可以稱之為銳利。
而他的手上,一直戴著一枚銀的戒指。
看上去仿佛有些眼,但都與我無關了。
在一起后的第三個月,我跟江星燃回了趟家,見到了他媽媽和妹妹。
遲阿姨是個格溫的人,得知我要過來,提前準備了一堆食材,打過招呼就去廚房忙碌。
江星燃握著我的手,讓我不要張,可以和他妹妹玩一會兒,然后就去廚房幫忙了。
他妹妹遲星凝,是個格十分活潑的小姑娘,帶著我跑到江星燃的臥室,找了一堆他過去的小玩意兒給我看。
在我們倆對著相冊里哇哇大哭的嬰兒版江星燃一起笑過之后,遲星凝忽然問我:「嫂子,我哥說你就是兩年半以前那個校運會上的孩。」
我有些發愣:「啊?」
「就是兩年多以前,我第一次來月經,嚇得不行,躲在臥室給我哥打電話,讓他帶包衛生巾回來給我。結果帶回來后才發現竟然被拆開了,還了一片。」
「他說,是用來幫他喜歡的孩救急了。」
「我那時候特別好奇,整天纏著他打聽他喜歡的孩子是什麼樣的。結果有一天他回家,告訴我以后不要再提了,那個孩子已經和別人談了,他不能再打擾。那段時間他話都變了,還是不是發呆,我著急得要命,又不知道該怎麼安他。」
遲星凝說著,眼底有難過的緒一閃而逝,很快又變了笑意。
過來摟住我:「嫂子,你能和我哥在一起真是太好啦!相信我,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一定會對你很好很好的!」
我忍不住也跟著笑起來:「我相信,因為他也是世界上最好的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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