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歲末,學堂上的風氣也有所不同。
宋朝貢舉沒有一定,有時三年一定,有時兩年一定,讀書人心底也沒個大概,讀書好好的,突然一道詔書下來,朝廷要貢舉考生就急忙忙地去各路州府考試。
當今家一開始是四年一貢舉,近來則為兩年一貢舉。
考生春末殿試落榜,趕回老家準備第二年的解試,又要上京赴三月的省試,地方遠一些的考生,兩年的功夫有一年都在路上了,所以近來朝野上一直有三年一試的呼聲。
以往秋試之后,即要前往汴京備考,但這兩年來考生們疲憊奔波于路途上,如福建閩北浙南的老貢舉都打算過了年再啟程赴京。
而次年貢舉非至和四年,朝廷在九月已宣布改元為嘉祐。
也是家的第九個年號。
按照史家的辦法,這年前九月都是至和三年,改元后三月則是嘉祐元年,翻了年即是嘉祐二年。
對于這個年份,章越并不陌生。
因為這一年的貢舉是龍虎榜。龍虎榜之詞唐朝就有了,唐朝貞元八年進士科,有才子韓愈、歐詹,崔群、王涯、馮宿、庾承宣等聯第,這些人才皆稱天下之選,時稱龍虎榜。
不過這一年的龍虎榜比嘉祐二年的進士科比起來,更是遜了不。
歷史嘉祐二年的進士科有科舉第一榜之稱!并非單指宋朝,而是唐宋元明清全部加在一起。
所謂科舉第一榜,就是一千年來歷屆科舉所取的人才,都不如這一榜!
如今章氏族學里除了章衡還有數人與林希一道北上赴考。章越不知道這一科名次,除了蘇軾兄弟外,也不知還有何人考上了。但覺章衡,林希兩位名不見經傳之人……此去大概是要悲催了。
是了,章越前陣看過族譜,章衡小自己一輩,按道理是自己的族侄。但人家已經三十歲了,而且完全沒和自己敘譜的打算。
這幾日在晝錦堂旁聽,章越也可會到大考前的氛圍。
“省試就在三月,我已是無緣,但五月就是州試,后年即是漕試,卻還這麼多書未讀,看來前途渺茫。”
“不可空置,時不我待兮。等到功名就之時,一切都苦盡甘來了。”
“是啊,看著子平他們馬上就赴京趕考,我輩豈可瞠乎其后?下一次鄉試我定然及第,公車北上。”
章越案前數人正在閑言,而他則忙著聽著教授給章衡,林希他們答疑解。章越只讀到書經,對于他們大多言語都聽不懂,唯有先記下來,等到將來學到的時候再相印證。
這時一人嘆道:“無心向學,他們說得這些,都是今科省試訣竅,爾等都聽得懂嗎?”
幾人也是搖了搖頭,看來族學之中與章越一般聽不懂的也是大有人在。
“是啊,作什麼與他們一等,反正也是歲末,咱們又不赴京趕考,天寒地凍何不等明春再讀書?咱們來擲選圖吧!”
“又是選圖。”眾人蠢蠢。
“不可,不可。我等哪有閑暇。”
“要去就來,不去罷了。我們先去擲了再說。”說完此人拿起骰子故意在他們面前一晃。
說著數人看了一眼,正在堂上正聚會神給章衡,林希他們答疑的教授,然后收拾起書袋夾在腋下溜走。
方才言說不去的二人對視了一眼。
一人道:“反正還有幾個月州試,不差這會功夫,咱們先擲了再說。”
另一人道:“你去吧,我還要再看看,至族學讀書三年至今功未名未就,一家上下都指著我呢。”
“你不去,我一人也無興趣,莫道如此,到時我請你去吃茶。”
“這不太好吧……這馬上都要……我明年還要州試呢?”
“輸了錢算我上。”
此人聞言道:“那咱們也莫遲了。你帶足錢了嗎?”
對方拍了拍囊袋笑道:“多乎?不多乎?實多乎!”
二人都笑了笑。
二人說完還是轉過問道:“學錄,三郎咱們一起?”
章采有些意看了章越一眼,章越則搖頭道:“我不去了,你們也擔心著些,先生在此不好吧。”
另一人笑道:“我等族里子弟都不怕,你一個旁聽的怕什麼。”
要邀之人笑道:“三郎聽聞你傭書得了不錢?如今值當三錢半一頁了吧。”
章越笑了笑心底想,爾等知道我的厲害了吧。
“既是攢了不錢來,不如試一試手氣。萬一博多了,回去過個年不好嗎?”
“是啊,博一把,足抵得上你在此抄一個月的書啊。難不怕輸了嗎?”
這等淺的激將法,章越淡淡道:“多謝好意。”
“真沒趣的人,章采你去嗎?”
章采則道:“三郎不去,我也不去好了。”
“你們倆一丘之貉,一會先生問起就說我們去出恭了。”
“這麼多人一起出恭?茅房住得下?”章采還未說完,這些人也不聽頭也不回地就走了。
章采徐徐道:“申時這堂不在,先生一般也不會嚴責的。但讀書的事,又豈靠先生催之。”
章采話雖這麼說,但他方才本也是打算去。可章越不去如此本是兩人齊坐的書案就空得明顯。何況自己為學錄有時也要以作則,故而就說了一番漂亮話。
此刻章衡,林希幾個貢舉學生已是問得差不多,現在到其他人上前請教。
二人并肩走下來,其余舉子跟在他們后,林希言道:“幾位兄臺,今科省試可能糟了,吾現在可謂全無算,想起幾十載寒窗苦讀,今朝是要埋沒其中了。你們說這可如何是好?”
眾人一聽心底都是大罵,這廝又來矯了,實在是賤人。
林希又道:“罷了,罷了,我還是去老家去了,到了汴京自取其辱作何?就盼諸君一朝名了!功名兮功名兮,遠哉遠哉,求而不得,不如歸去!”
眾人慌忙道。
“解頭又謙虛了。”
“解元郎你如此說,我等豈非也不用去汴京了?”
”解元郎此去……要連中三元的,怎有埋沒之說。”
眾人沒辦法,左捧一句,右捧一句把林希托起來。他要下來再自謙自己往地上坐,那麼他們只好趴著了。
林希微微一笑,平日唯有章衡能駁自己幾句,但今日他卻是不說話向教授那邊。林希轉過頭看去,但見一名學生正向教授請教。
這名學生不過十二三歲如此,聽聞似與自己一般也是在此旁聽。林希沒有多留意,卻聽章衡轉過頭道:“子中,昨日畫的棋盤箭靶就是此人之作。”
“哦?”林希認真打量起章越來。
這時章越正拿著自己昨日讀書經疑之準備向教授請教。章越總是最后一個上前相詢,只是怕耽誤他人功夫而已。
一般學子們自己不懂的教授答完了,即沒有耐心再聽。你貿然越次在前,有耽誤別人功夫的嫌疑。
縱使大家明面上都不會說,但規矩章越還是知道的。章越每次都是等到別人問完了再上前。
現在章越默不作聲站在一旁,等最后一人離開后才上前道:“啟稟先生,這是后學昨日疑難之,盡寫于紙上還請先生過目。”
章越問題很多都寫在紙上,比起他人開口詢問節約了很多教授的時間。
教授抬起頭來看了章越一眼,再看看學堂里已是走了一半的人了。這些人去了哪里他心底有數,但是他平日也不會多去追問。
讀書說到底還是自己的事,他不會追在后面讓他們學,而對于章越這樣肯珍惜機會的讀書人,他十分愿意多教些的。
教授瀏覽了章越的題目一遍,突而皺起眉頭,然后手掌重重地將紙張往案上一拍。
砰!
章越聞此吃了一驚,抱拳躬。
學堂上其余學子們都是看了過來,約也有幾個幸災樂禍的。
教授喝道:“豎子,為經訓詁,應追其本,哪有似汝這般疑這疑那,于末計較,你學問就是了歪門邪道,可知否?”
章越道:“先生教訓的是,后學不察誤歧途。”
教授道:“汝之學問當務之急,不是求多求博,而當回到經義,重于訓詁。無端另參新意,徒勞于章句之學,而你之臆測更惡于章句之學。”
說到這里,教授將章越問問題的紙作一團擲在地上。
“請先生息怒。”章越從地上撿起紙來默不作聲地走回桌案。章采見此低聲道:“莫往心底去。先生罵你也是看你是可造之材,換了旁人他是不罵的。”
章越重新將紙展平道:“我省得。筆墨借我一用。”
章采點了點頭。
章衡,林希在一旁看到這一幕,相視一笑一并上前。章衡向教授道:“三郎不知問了何事,累先生氣了。”
教授道:“還不是在這句‘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
章衡,林希聽了不由暗笑,難怪章越被罵。
原來出是‘或謂孔子曰:‘子奚不為政?’子曰:‘《書》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
這句話讀過論語的都知道,是出自為政一篇,孔子在答弟子所問時引用了書經。
但是到底引用了書經里的哪一篇哪一句呢?大多人都不會去計較。
可章越讀了書經后,見《君陳》篇有載。
原文是‘君陳若曰:“君陳,惟爾令德孝恭。惟孝友于兄弟,克施有政。命汝尹茲東郊。敬哉!”’
此句類似于出。
那麼問題來了。
章越向教授請教這兩句前后不一致,到底論語尚書誰出錯了呢?
于是教授然大怒,好好學問你不去學,訓詁不去訓詁,卻在想到底是論語還是尚書兩經那個版本正確的問題,這不罵你還得了。
論語對,則書經錯,書經錯,則論語對。何為經?就是一個字都不能改,句句都是金科玉律,皇帝的圣旨錯了,經也不會錯。章越此舉不是尊經而是疑經,乃讀書人眼底大逆不道之行為。
得知真相的眾舉人們哄笑而去,章衡也是笑了笑,向林希道:“子中兄以為如何?”
林希略有所思:“君陳一篇出自古文尚書乃圣人第十一世孫孔安國家本,后遇永嘉喪而失傳,豫章史梅賾獻書這才有了我們今日所讀的,自唐以來也不是無人疑之。”
“是了,你之前評價此子如何?”
章衡想了想道:“不學有。”
林希失笑道:“然也。”
“哦?此言何解?”
林希道:“不學有,若學之呢?”
聽林希這麼說,眾舉子們一片嘩然。
章衡也有幾分將信將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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