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風涌關山, 云黯斷鴻聲,不時勢必會有一場雨。奚桓背著花綢匆匆下行,才到半山腰, 便有零落雨滴。
他在四下里尋見一石崖, 正好蓋過頭頂,便背著花綢過去,朝北果分派, “我瞧這雨下不長,你先帶著椿娘下去, 等雨住了,我再背著姑媽下來。”
北果傻乎乎地討沒趣,“雨既會停,我在這里守著爺不好?一會兒咱們一道下去。”
奚桓恨不得拿眼將其千刀萬剮。北果驀地打個哆嗦,連連點頭改口,“那爺小心, 我們先下去。”
瞧著人走沒影兒了, 奚桓尋了快石頭搬過來, 請花綢坐。偏花綢方才磕著了屁, 現還疼,不坐, 倚著石壁站著, 出手去接崖外的細雨, “春天的雨就是這樣, 想一陣是一陣的。”
“腳還疼嗎?”奚桓沒辯出話中深意,蹲在腳邊,了的子管,拔下錦瞧。腳腕有些紅, 沒腫,倒不打。
花綢垂目他焦燥的額頭,一顆心像被溫泉泡過,又又熱,將他小狗似的踢一踢,“不妨事兒,哪那麼氣?”
微雨輕灑,細得連聲音都聽不見。奚桓站起來,挨著,時不時拿眼窺,俄延半日,將雨熬得更細了,終于開口問:“姑媽,您為什麼,愿意跟我留在山上?”
花綢怎麼答好呢,實在也不知道,鬼使神差地,把韞倩的叮囑的都忘了,也把滿腹經綸都拋在了腦后。大約是細細的水晶簾隔斷了凡塵俗世,又或者山風太爛漫,將那些禮數教條吹去了天涯遠,以致明知道他的心思,也甘愿傻兮兮地陪他留下來。
“我問您一件事兒。”奚桓等不到的答案,又再啟口,有一點踞蹐不安。
“什麼?”
“那天夜里,您醒著嗎?”
花綢一下就知道他說的是哪個夜里,可把眼睛在他臉上搖了搖,笑移去了別,帶著點迤逗的風韻,“你說的是哪天夜里?”
淅淅慢雨,遠煙輕靄濃靑峰,一切迷迷蒙蒙。奚桓卻忽然乍現,堪破天機,笑了笑,很輕,連聲兒都沒有。但像是卸下了他心里日積月累起的一個千萬斤的擔子,又像是春風夢,襲擊了他的魂魄。
他悶聲笑了半日,笑得花綢瞧瘋子似的瞧著他。
在憂慮的目里,他漸漸斂了笑意,轉過眼來,目深難遣,像風雨半生的徒徙,緩慢地在靨深深的臉上爬行。
花綢有一陣心悸,正說句什麼打破這微妙的岑寂,話剛懸到舌尖,倏地被他下來的堵回輕,只發出“嗯嗯”兩聲回響,輕輕地,像被人撓著。
剛闔上眼,他就退開了兩寸,捧著的臉,煙雨瞳仁往眼里挖進去,“現在想起來是哪個夜里了嗎?”
花綢燒紅了臉,心似迫不及待地要從肚子里跳出來,蹦到他肚子里去,與他的心,長在一起。說不上是嚇的還是臊的,別開眼,“你小孩子家,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
一抬眼,又被他親了上來。這回卻不溫,帶著年郎得不能得的憤恨,將撳崖壁上,卻小心地用手護住的后腦勺,另一手環著的腰。
花綢有些勻不上起,張開呼吸,正好他有機可乘,將舌尖溜進去,黏糊糊噠噠的,磨人得很。天旋地轉中,得沒了骨頭,想就地倒下去,倒在他年而狂熱的呼吸里。
他卻倏然退開了,帶著小小得意盯著,“您說我知道嗎?我雖不算老,可年紀也不小,該知道的我都知道,是您不知道。您總拿我當小孩子看待,這麼多年,我早長大了,長得,比您想的還大。”
花綢也沒聽懂他話里藏的霪心,只是柳花迷打了故步自封的腦子,又或者殘雨細風攪弄了墨守規的心,一時也沒功夫去計較。
垂著下頜,抿一抿洇潤綿的,在認命與不認命間左搖右擺,“桓兒,我們……”
奚桓或許知道將要說什麼,不忍聽,捧起的臉,目釅釅穿進眼里,“姑媽,您不高興?”
花綢搖搖腦袋,把臉從他滾燙的手掌中甩出來,甩落了鴨髻上一朵半紅半白的西府海棠,落在水洼里,紅似火熱的當下,白似灰心的未來。
“沒有。”在此刻,對肚子里砰砰跳的心服了。
“那您笑一笑。”奚桓拾起花,抖了抖雨水,歪著眼重新往髻上。憾是花梗被發磨蹭了,死活戴不上去。
的笑如月紗蒙著的紅瑪瑙,有些涼意,“戴不上去別戴了。”
他便把那朵能出的西府海棠捧在手上,瞧了半晌,小心地藏在了懷里。一抬眼,楚山云散,一束金殺破天際,照到這里來。金谷藏暗人,卻藏不住年輕狂的。
下晌回去,仍舊是奚桓背著花綢,手臂勾著的彎,半彎著腰,像匹任勞任怨的老馬,馱著他的夢、他的心,馱著他一生的珍寶。
金谷啼鷓鴣,眼送云雨。山下的石板路泛著水,倒映著喬府崇閎的大門,門下幾個小廝正在一談笑。
倏見來人,管事的忙撣迎上去,“姑爺來了。”
奚甯點點頭,補服未換,才由閣出來,往喬家來接奚緞云母。聽見后宅席未散,便走到喬淳書房里去。
甫進門,見皓首蒼的喬淳在案后瞧一封帖子,一手握在邊不住咳嗽。奚甯忙摘了烏紗,在案上倒了盅茶來,適才退了兩步作揖,“小婿給父親大人請安。父親子還沒見好?宮里的太醫若不管用,不如小婿寫信到南京那邊,請那邊的太醫來瞧瞧?”
“不中用。”喬淳擱下,倚在太師椅上笑瞧他,堅毅的目再難掩形的佝僂,“人老了,不是這個病就是那個病,總要死在一個病上頭,今兒瞧好了,明兒也得病,不必費事。”
“是父親多心,父親老當益壯,自當有喬松之壽。”
喬淳捋著半尺長的白須,笑睨著他,“你什麼時候也學會拍馬屁了?”見奚甯有一發訕,他便開懷大笑起來,又引出一陣咳嗽,“你是打閣出來?”
“是,才剛與潘懋周旋了一陣。”
“還是為了荊州府那一百萬修堤的銀子?”
“父親老謀深算。”奚甯在下首找了折背椅,呷了口茶,上噙著不濃不淡的笑,“我派人查過了,荊州那堤,確實久經風雨是該修繕。可往年荊州府有五百萬的費用,明里暗里他們趁機貪了多,現在他們拿不出來,卻要我們戶部出,鐘老的意思,索趁機連同福建鹽場的口子,一齊撕開。”
喬淳將胳膊撐在扶手上,餳著眼,有些昏昏睡的狀,“我如今要退了,禮部已經在準備授封我的事,皇上亦開始將我手上的權柄下移到你們你與潘懋手上,許多事,我都不好過問了。你那封福建鹽場虧空的疏遞上去,皇上怎麼說的?”
“皇上叱責了我幾句,說鹽運司隸書戶部,是我們失職,半點沒提福建轉運使曹潛的事兒。”
“這意思就明顯了,是你們戶部與都察院盯著曹潛,只盯著,不查辦。”
“小婿明白這個意思,可都察院與鐘老急的是,什麼時候才查辦。”
喬淳將空茶盅遞到案邊,笑道:“你們那個鐘老匹夫,就是子急,這些年了半年不見改,好在你是他的學生,卻沒學到他這個子。我告訴你,你去數數兩京十三省在職員,有多是潘懋的門徒學生,又有多居要職?辦他,這半壁江山,誰來照管?長白山一帶的真人,現就是潘懋舉薦的人在守著,寧夏打了十五年的勝仗,也是他潘懋的人。”
奚甯忙拔座斟茶,“小婿明白。小婿這兩年也在想,從前小婿避舉親賢,甚在皇上面前參與員任派,是否有些過于謹慎?若人人都似我,反倒令朝廷許多時候無才可用,潘懋等人有機可乘。”
“這是你的弊病,也是我的。”喬淳悵然一嘆,“我到如今才明白,凡事不可太過,中庸之道,竟被我忘了。朝廷不文的舉薦之制,也不是全無好。若咱們手上多一些賢德之才,何至于皇上要儀仗潘懋?”
“父親說得正是。戶部河南清吏司的員外郎大約明年就要告老,我這些時正慮著補缺人選,想著先從戶部開始換上我的人。”
“有人選了嗎?”
“暫且還沒有。”奚甯自嘲地笑笑,“小婿為這些年,跟誰都不近不遠的,一時還真尋不著個人手。”
“你提了人,人自然就近你,可全國財政,切不可掉以輕心,倘或用錯了人,苦的就是河南的百姓。”
奚甯點頭,聽其咳嗽,忙掏了絹子遞上。喬淳揩揩,將帕上一點跡折起來,撐著扶手起,蹣跚著踅出案外,“荊州府的堤,該撥錢就撥錢。他們可以貪,你們卻不能放著百姓不管,你們在上頭斗,苦的是最底下的生民。這個時候,先把那些是是非非放一放,把堤修好了,明年農戶好種地,也不至百姓流離失所。”
春日斜曬,撲在喬淳老態龍鐘的軀上,腰也不直,靴亦挪得緩慢。正是這麼一副老得再抬不起的脊梁,曾為家國之脊梁,日日夜夜支撐著社稷安危。
奚甯忽覺慚愧,忙起去攙扶,“父親教訓得是,是小婿糊涂,差一點忘了荊州的百姓。”
“現下想起來也不晚,以后,一刻也別忘,鐫在心里。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何況那些個蠹蟲佞?”
“小婿必定謹記于心。”
喬淳轉過腦袋,拍著他的胳膊笑,“走,去瞧瞧你岳母,念叨著你續弦,這麼大個家業,總要有人照管,就是大喬兒看著也不放心。我老了,膝下無子,就你們兩個婿,只盼著你們樣樣都好。”
斑斕的溫曛一幀幀閃過游廊,照著一老一壯兩片背脊,像是周而復始的太,一個接一個,一天接一天。
而還待高升的另一金烏,尚且埋在明月下,沉醉在年的短長中,無聲地笑著,像個香竊玉的賊。
屋里燈花初結,窗外假山上一班仆婦查夜尋檢,流火魅,玉樓聽風聲,細細綿長,搖花擺柳。對奚桓來講,這就是他年時代里最繁榮昌盛時刻。他撐在窗畔,對花綢綿綿的回味無窮。
偏巧采薇門里進來為他鋪床,冷不防瞧見他后腰上有小小一塊,過來掣著他外頭黑的蟬翼紗,擎燈照里頭白的里子,“爺,怎麼后腰上有塊?您傷著了?”
他回神過來,朝后偏偏腦袋,“嗯?怎麼會有?”
連翹在羅漢床上聽見,擱下針線過來瞧,“像真是塊,只是不深。”
說話間,奚桓擰起眉將裳解了,采薇連翹鋪在帳里,他則一把撕開了外頭一層黑紗,秉燈一照,的卻是一抹跡,嫣紅的,不大深。
他想了又想,未曾哪里傷,只是背了一天花綢,大約是上有傷,蹭在他上的跡。
他想去瞧瞧,拔靴走到屏風門前后,門上梅花點點,落紅連天,倏令他猛地想起往常看的那些雜書,里頭提過人“落紅”之事。
七拐八拐地,聯想起花綢在山上跌了跤,屁正跌在一塊石頭上。他踅回床前,拿著裳垂眼,那抹淡的就了一縷月魄花魂,旖旎曖昧,妖嬈地沖他眨著眼,令他一顆心狂跳不止。
他忙把裳卷起來,塞在枕頭底下。采薇瞧見好笑起來,“平日多穿不完的裳,這會兒又寶貝起來了。撕都撕壞了,扔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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