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突然飄出來一句明顯帶著怒意的話,“若非走投無路,一個小姑娘家家的,也不至于用這種玉石俱焚的法子!”
“誰說的!”賢親王猛地轉過去,試圖找出害群之馬。
可映眼簾的,竟都是如出一轍的憤怒。
“你們都該殺頭!”他罵道。
說時遲那時快,忽聽遠一聲喝襲來,“誰敢!”
伴著悶雷般的鐵蹄聲,裴戎率領一彪人馬從道路盡頭滾滾而來。
老將軍穿著得錚亮的舊鎧甲,手持被跡浸到發黑的長戟,殺氣騰騰沖了過來。
蘇管家落后半個馬,手里提著一把巨斧,跟平時和氣的老管家判若兩人。
眾軍震驚于他們的威猛,又不愿對雁錚手,順勢退開,裴戎軍如無人之境,瞬間擺開環形小陣,將雁錚和謝鈺等人圍在中間。
他勒住韁繩,看著傷痕累累的雁錚,虎目微紅,“好孩子,伯伯來遲了,你委屈啦!”
雁錚眼眶一漲,差點哭出來。
用力抿了抿,眼中閃著淚,拼著從四肢百骸榨出來的勇氣,朝天怒吼,“涼州將士們一心為國,百姓寧死不做亡國奴,前無糧草后無援軍,拼死抵抗,卻因昏君臣誤國,近十萬人慘死,何辜!!”
自尸山海而來,孤一人,終要將這天地捅個窟窿!雖萬死不悔!
不知什麼時候起,本該來圍剿的軍垂下了刀槍,本該閉門不聽的百姓探出頭顱,心神激。
聲如泣,振聾發聵,許多軍民已經跟著眼含熱淚,振臂高呼,“何辜!”
裴戎振臂高呼,“我們要一個公道!”
眾人群起響應,“要公道!”
賢親王大驚失,“裴戎,你要造反嗎?!”
話音剛落,裴家軍十多桿尖銳的槍鋒就指了過來,蘇管家巨斧的利刃幾乎上他的鼻尖。
這些人都是九死一生,戰場上滾下來的,骨頭里都出腥,哪里是他一個閑散王爺承的?不渾寒倒豎,兩一,踉蹌幾步,堪堪被從扶住。
裴戎狠狠啐了口唾沫。
“放屁!當年你們就是用這招毀了雁家軍,還要再毀老夫嗎?可惜世道變了,這滿城的百姓都看著吶!你們能顛倒黑白,可你堵得住天下悠悠之口嗎?民意如此,你算個球!”、
賢親王油了一輩子,人人都因他輩分高、資歷深對他敬重有佳,何曾被這般當眾指著鼻子罵個狗淋頭,臉上
青一陣白一陣,卻又找不出話來反駁。
賢親王腦子里全了,眼前一陣陣發黑。
他不明白,為什麼事會變這樣。
皇帝就是天,皇家就是天的臉面,天子會犯錯嗎?
不,絕不會!
即便有錯,也是下面人的錯。
他看向四周,近乎癲狂,“開封府尹涂爻何在?出了這麼大的事,也不出來管嗎?!”
從著頭皮提醒,“王爺,您忘了嗎?之前您就說過,這是皇家家務事,不許外人手的……”
方才城外的消息一傳回來,涂爻就對外稱病了。
若非如此,又怎能到你我管事?
眼見城門口作一團,又有一隊人馬從皇城方向而來,為首的竟然是皇城軍首領和侍總管王中。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來。
皇帝知道了,他出手了!
王中也被眼前劍拔弩張的場面驚住了,慌忙下馬,一路小跑著喊道:“陛下口諭,眾人接旨!”
謝鈺和裴戎帶頭下馬,前者又抱了雁錚下來,眾親兵見狀,也嘩啦啦跪了一地。
接下來,王中口中的幾句話,可能就會決定在場所有人的生死。
勝負敗,都看著一遭了。
“陛下有旨,謝鈺擅自離京,責令即刻返家閉門思過……還有那位姑娘,隨我進宮吧。”
“且慢!”謝鈺攔住走上來的皇城軍,對王中道,“有傷在,要先治傷才能面圣!”
王中對此早有準備,面不改道:“世子爺,宮中太醫多得是,這就不勞您費心了。”
謝鈺還想再說,雁錚卻搶道:“沒事的。”
若皇帝真想殺,直接按個謀反的罪名就能就地斬殺了,別說謝鈺,就算寧德長公主抱著他的哭瞎了也沒用。
現在還想讓自己進宮,那就是有轉機。
見謝鈺還不放人,王中也有些無奈,上前低聲耳語道:“我的爺,您就消停些吧,陛下也難。”
雁錚對謝鈺笑了笑,“你先回家治傷,別讓家里人擔心。”
裴戎縱馬上前,高聲喝道:“兒郎們,押送雁家軍后人雁錚宮面圣!”
名為押送,實為護衛,竟不必皇城軍手,浩浩堂而皇之往皇城去了。
王中和皇城軍首領對視一眼,都對這位功勛卓著的老將軍無可奈何。
罷了,陛下都沒法子,咱們干脆什麼都甭說了。
他老人家愿意送就送,誰愿意趕在這檔口捋虎須呢?
讓雁錚驚訝的是,宮后,自己先見到的竟然真的是太醫。
原本只有三分的把握頓時升到六分。
對當今的評價也翻了幾番。
親爹的廟都被炸了,這都能忍,可見著實有襟。
太醫看了傷口,又取了箭頭,還幫忙簡單合了下,又開了藥,雁錚毫不猶豫地喝了。
到了這一步,就不信皇帝會費事拉將自己弄到宮里來殺,不吃白不吃。
失過多,本就暈眩,剛才在城門口慷慨激昂,傷口又崩開,這會兒那勁兒一過,疼痛和疲倦便如水般滾滾而來。
藥里應該有助眠的東西,雁錚只趴了會兒就覺得睡意洶涌,幾息之后,竟沉沉睡去。
太累了。
到了這一步,已經不能做更多,總有種塵埃落定的輕松。
睡吧,什麼都不用管了……
“睡了?!”
皇帝太上著膏藥,聞言把視線從折子上挪開。
王中點頭,又揣度他的神道:“陛下宅心仁厚,那姑娘也算聰慧,自然是領會得到,瞧著很是坦然。”
“屁話!”皇帝罵了句,也不知到底罵誰。
王中裝死。
皇帝狠狠了眉心,沉片刻,又問:“那小王八蛋呢,沒再混賬?”
王中瞬間復活,“世子爺知道給您添了麻煩,已經回公主府反省去了。”
皇帝斜眼瞅他,“他自己說的?”
王中:“……不是。”
“朕猜著也是!”皇帝隨手將折子甩到桌上,煩躁道,“那小王八蛋若是這麼,就不會捅出天大的簍子!”
他越說越氣,干脆站起來,嗖嗖的在屋里兜圈子。
“虧朕一直信任他,說什麼省心,是個好孩子,可結果呢,他悶聲不吭送了朕這麼一份大禮!”
“還有那個雁家的丫頭,朕知道心里不痛快,可……罷了!”
他說不下去了,又回去一屁坐下,憋了半天才泄憤似的罵了句,“兔崽子,真是什麼鍋配什麼蓋!”
若真不想管的,本就不會問一句。現在還肯罵,那就是盛寵猶在,王中多放下心。
他親自去端了熱茶來,“誰說不是呢。”
伺候了這麼多年,他敢說沒人比他更懂皇帝的心思。
那位雁家的小姑娘做法雖然簡單暴,不計后果了些,也實在是把皇家的臉面丟在地上踩,但平心而論,陛下其實還是很佩服的。
一介流,又沒多幫手,能走到這一步,就不是一般人。
若在戰時,必然又是一員不讓須眉的將。
只是如今鬧到這部田地,就算他可以不顧及祖宗面,替雁門留一點脈,滿朝文武也有一半不同意的。
確實也是事出有因,但若就此輕飄飄揭過,日后是不是誰都能去炸一回?
可如今消息傳開,民意如沸,若懲罰,罰重了,于公于私都說不過去。
若不懲罰,也不好收場。
難,實在是難。
那邊皇帝罵了半天,心稍稍平復了些,“你先出去吧,朕一個人靜靜。”
王中順勢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皇帝一人。
他向后靠坐在龍椅上,突然覺得有些冷。
這龍椅,這皇宮,真空真冷啊。
“父皇啊父皇,您可真是死了都不讓我清靜……”他仰頭看著前面的匾額,喃喃道。
不知不覺,天已晚,無邊黑夜籠罩著整座皇城,空曠的大殿越發顯得冷清。
良久,皇帝幽幽吐出一句,“真是,虎父無犬啊……”
雁錚這一睡就是兩天,久到皇帝都覺得稀罕,中間親自來瞧了一回。
確實很像,模樣像,子也像。
甚至比爹娘更剛烈些。
外面吵翻了天,民間吵,朝會上也吵,滿朝文武一見面就嘰嘰喳喳吵吵個不停,弄得皇帝頭都快炸了。
送進來的折子堆山,皇帝讓王中挑著念了幾份,容大同小異,然后就直接不看了。
如今臣民的立場基本分外兩派,一派以賢親王為首,覺得無論如何,人死如燈滅,且不說君臣有別,即便先帝真的怎麼樣了,到底是君,雁錚炸毀帝廟一事就無論如何都抹不過去。
另一派以裴戎為首,多是武將,還有部分直子的文臣和寒門。
他們認為對就是對,錯就是錯,你既然說了“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天子一言九鼎,有錯在先,就別怕人家報復!
“殺人者尚且知道償命,難不邊關十萬條人命,反倒不算人了?”
況且往前數多個朝代,都有子為父母報仇,手刃仇人后朝廷覺得他們做得對,無罪釋放的,不是沒有先例。
既然都說要孝順
父母,那麼殺父殺母之仇不共戴天,這個仇,雁錚該不該報?
甚至沒有殺過任何一個仇人!
因謝鈺參與此事,謝顯和涂爻一個是親爹,一個是上,倒不好直接表達意見。
但誰都知道他們會怎麼選。
雙方爭到后來,已經不僅僅是雁錚的生死,而是牽扯到更多。
文武之爭,派系之斗……
這些,雁錚全都不知道。
在宮里養了幾天傷后,甚至沒有面圣一次,然后就被……下獄了。
王中來傳旨那日,雁錚竟然詭異的生出一種微妙的安定:
總算來了!
但王中待很客氣,又讓有點不著頭腦。
去了之后才發現,是真客氣。
就這麼鬧了大半個月,裴家人派出霍玫做代表,去監探視,進門后,半晌沒言語。
本以為都下了大獄,又了傷,怎麼也得形銷骨立,可這……是不是還胖了?!
“二嫂,你來啦?先坐。”
雁錚抬頭看了眼,喜出外道。
霍玫有點懵,腦瓜子嗡嗡的,不知現在到底算怎麼回事。
“夫人請坐,”早有獄卒搬了凳子過來,聽說是娘家人,竟還送了一杯熱茶來,“這還是外頭兒送的好茶葉,我們都沒舍得喝,您嘗嘗。”
確實是好茶葉,雨前龍井。
但怎麼瞧都跟這兒不搭界!
那邊雁錚把完脈,對滿面擔憂的獄卒道:“放心,沒有大病,就是早年不注意,傷了胃了,如今家里瑣事一多,思緒煩悶,難免發作起來。我擬個方子你吃吃看。”
那獄卒就松了口氣,“那就好那就好,勞您費心。”
霍玫眼睜睜看著自家妹子從本不該出現在大牢的桌屜里取了紙筆,剛一抬手,就有年輕的獄卒幫忙研墨……
我在哪兒?
我看到了什麼?
這真是坐牢?
看完了病,雁錚甚至推開門,沖霍玫招了招手,“二嫂,我坐牢呢,不便出去,外頭冷,咱們進來說話。”
霍玫看著吱呀一聲打開的牢門,“……”
你還知道自己在坐牢啊!
走進去的時候,甚至有些恍惚。
在印象中,大牢應該是幽深昏暗冰冷殘酷的,這里不該有半人高的厚實干凈的稻草,不該有雪白整潔又蓬松的被褥,更不該有火盆和一整套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