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三爺這幾天心很是抑郁，好幾個文會都推了沒去。

　賈清傳回來那話，含糊的厲害，說什麼永寧伯府小三房在外任十幾年，剛剛回到京城，下人們也不大知道兩位姑娘的脾氣格兒，李五爺和李六爺都是那樣出，想來這兩位姑娘也不差哪兒去。

　這話也就夠了，偏偏賈清后頭又含糊了幾句，說是聽幾個常常來往高郵跑生意的人說，李家小三房在高郵時，大家都知道李縣尊家兩位姑娘能干不簡單，那個小的，跟著哥哥舅舅，還有那位先生，天在高郵縣城里跑逛，還跟人打過架。

　這些話就不能細想了，真正能干的小娘子，哪會傳出這樣的名聲，連往來高郵做生意的行商都知道，可見這名聲，不是什麼好名聲，何況還打過架！

　賈清這種八面玲瓏的幫閑清客，有什麼不好的話，當然不會明說，最多也就是這樣點一點，說出來的話，都是怎麼好聽怎麼說的。

　唉，那位六娘子，看著溫溫婉婉的，沒想到竟然是這麼個悍妒之人……是他大意了，那天相親，那兩個妹妹沒規矩那樣，家大人笑呵呵一點責備的意思都沒有，他那時候就該想到，這樣的門風，那位六娘子能好哪兒去？

　現在小定禮都下了，訂者，定也！

　這位六娘子，要沒有那麼出的兩個兄弟，他也不怕，不過多調教調教，可如今，那個哥哥李五爺，在兵部領了書辦的銜兒，跟在王爺邊參贊軍務，阿爹說，明年春闈，李五爺是必中的，往后前程不可限量。

　那位李六爺，如今和古家六爺相莫逆，文會上，有古家六爺，必定就有李家六爺，京城都有人出什麼四大才子了……

　董三爺越想越郁悶，有這樣兩個兄弟，他對這頭河東獅能怎麼樣？他敢怎麼樣？他要是敢怎麼樣，家里有的是人把他打的不敢怎麼樣。

　董三爺耷拉著肩膀，背著手，拖著腳步，沿著熱鬧繁華的潘樓街漫無目的往前逛。

　姚家珠子鋪門口，一個三十歲左右，穿著件蟹殼青暗紋織錦緞直裾，氣質不俗，看起來極其文雅可親的男子，正一臉焦急的左顧右看。

　男子看到董三爺，眉頭微皺，躊躇片刻，下了臺階，好象又猶豫了，回上回臺階，剛抬一只腳踩回去，又下回去，踩了踩腳，沖董三爺迎上去。

　這男子著氣質都十分不俗，董三爺早就看到他了，看著他糾結萬分之后，沖自己迎上來，頓住步，好奇的看著男子。

　男子走到董三爺面前，長揖到底，“這位公子，一看您就是不俗之人，在下姓章，單名一個仁字，前天剛從高郵來到京城，準備考明年春闈，這會兒……”

　章仁口齒粘連，那份為難尷尬的樣子，讓董三爺都跟著尷尬難過起來，“章兄別急，有什麼事慢慢說。”

　“一看小哥就是教養不俗之人，在下這個……這個……唉！”章仁一跺腳，“在下，想請小哥幫個小忙，舉手之勞。在下生木訥，不會說話，要不是難為極了，在下……在下……”章仁急的眼淚都出來了。

　“章兄別急，章兄的脾氣，在下也看出來些了，要幫什麼忙，您先說說。”董三爺滿懷不忍的看著急的掉出眼淚的章仁。

　章仁看起來更加窘迫尷尬了，下意識的左右瞄了眼，輕輕拉了拉董三爺，站到姚家珠子鋪招牌下，再次瞄了眼四周，“公子風姿不凡，一看就是出教養都極好的，公子貴姓？是董三公子，有禮了。在下……想來公子也不會笑話，實在是……”

　章仁抬手抹了把臉，長嘆一聲，“唉！昨天在下陪人逛到這姚家珠子鋪，人一眼就看中了鋪子里的一頂樹葉金冠兒，子照我們高郵的規矩，還了點兒價，也就三五兩銀子，誰知道……”

　董三爺聽的抿著笑起來。

　章仁看他抿笑，跟著苦笑連連，“外鄉人初來乍到，不懂京城規矩，哪知道這姚家珠子鋪子不興講價。子脾氣……略大，昨兒個一怒就走了，逛到晚上回到家里，子越想越覺得這頂樹葉金冠兒好，今天一大早，就讓在下來買這頂樹葉金冠兒，誰知道，在下出門走的急了，這荷包……”章仁尷尬無比的拉了拉袖子，“竟然忘了帶。”

　董三爺皺起了眉頭。

　“原本不算個事，忘了回去拿就是了。”章仁接著道，“可偏偏柜上說，那頂樹葉冠兒，昨天下午另有人看中了，也是沒帶夠銀子，說了今天上午拿了銀子再來買，在下是怕回去這一趟，我家離這兒又遠，在宜男橋一帶，等在下再回來，這金冠兒十有八九就被別人買走了。”

　董三爺一邊聽一邊點頭應和，“宜男橋？那是不近。”聽到最后，失笑出聲，“兄臺也真是，一頂冠兒，大不了讓他們再打一頂，就是買不著，也沒什麼打。”

　“三公子不知道。”章仁肩膀往下耷拉，渾郁氣，吭吭哧哧起來，“在下子……在下，那個，子脾氣不大好，在下……在下……怕的厲害。這冠兒今天要是買不到，在下……說不定就得跪上一夜。”

　董三爺瞪著章仁，噗哧一聲笑出來，剛笑了幾聲，笑容就凝在了臉上，他那位沒過門的媳婦，脾氣也不大好……

　“唉。”董三爺的肩膀也耷拉下來了，長嘆一聲，抬手拍了拍章仁的肩膀，“我們家極到這姚家珠子鋪來，跟他們掌柜伙計都不認識，要不然……”

　董三爺沉重無比的又嘆了口氣，這位章兄的今天，就是他的明天。

　“三公子能不能幫個忙，替在下在這珠子鋪里看上一會兒，在下騎馬來的，這就趕回去拿銀子，最多半個時辰，實在是……”章仁滿臉紅，不停的長揖，看那樣子，難為的簡直要放聲大哭了，“子的脾氣，在下實在……實在……”

　董三爺一聽就是讓他看一會兒那頂金冠，片刻也沒猶豫，就滿口答應：“這容易，我正好也沒什麼事，就替你看一會兒，半個時辰是吧？行，你快去快回，唉，你我……”

　后面的話，董三爺沒能說出來，他和他同是天涯淪落人，能幫一把就幫一把吧。

　章仁激的話都說不出來了，沖董三爺揖了七八個深揖，欠讓著董三爺，進了姚家珠子鋪。

　姚家珠子鋪是京城數一數二的珠玉首飾鋪子，董三爺慕名已久，也進來轉過幾回，卻都是看一眼就走了，這鋪子里的東西，他們董家可買不起。

　坐到珠簾后的小隔間里，香茶點心，旁邊還有一厚摞新書，已經走的有點兒累了的董三爺十分滿意，這個忙幫的不錯，幫了章仁兄，又能舒舒服服歇一會兒。

　伙計捧著那頂樹葉金冠進來，放到正中圓桌上，章仁火急火燎的待了伙計，連走帶跑出了門，上馬走了。

　董三爺先拿起那頂樹葉金冠，翻來覆去仔細的看，這金冠用薄薄的金片打出樹葉模樣，一片一片疊在一起，又富貴又雅致，這金冠得多銀子？章兄家里，倒是豪富麼……

　董三爺欣賞了一會兒金冠，小心放下，將一摞子新書翻了個遍，挑了一本，看著書，喝著香茶，又吃了塊點心，十分愜意。

　正悠閑間，外面一片嘈雜聲起。

　“掌柜的，見過這頂金冠兒沒有？”一個婆子尖利的聲音響起。

　沒等董三爺站起來出去看個熱鬧，熱鬧卻沖著他過來了。

　珠簾掀起，伙計指著圓桌上的樹葉金冠，跟著伙計的錦婆子一步上前，拿起金冠，一把翻過來，指著里面示意給伙計，“就是這個，你看看，這是我們家的印記。”

　董三爺心里涌起強烈的不祥之，急忙站起來，剛要解釋，錦婆子一步上前，站的離董三爺只有半步遠，“你那個好兄弟呢？啊？章仁呢？章仁呢？”

　“你怎麼這麼無禮！”董三爺被婆子口水噴的眼睛都睜不開了，氣的都在哆嗦。

　“呸！”婆子一口口水啐在董三爺臉上，“別以為你是什麼翰林家爺，就能胡作非為！我問你，章仁呢？大家伙都來評評理兒！”婆子本不容董三爺說話，一把揪住他，拖出珠簾，站在姚家珠子鋪大堂里，聲音簡直比大朝會的司禮侍還響亮。

　“大家伙都來評評理兒！我們是宜男橋的娼戶人家，小家小戶，養幾個孩子，都是當親生兒一樣疼著的。這位翰林家三公子，替他兄弟章仁作保，十天前，梳攏了我家小閨紅杏，從那天到昨天，這十天里，他那個兄弟章仁，就沒出過屋，我家紅杏……”

　婆子嚎啕了兩聲，“可憐我那小閨，弱柳扶風，桃杏花兒一樣的人品啊，我養這個小閨，就沒打算讓接客，只想給找個富貴好人家，抬進去過個安穩日子，那章仁發了毒誓說一定抬我家小閨進門，就是實在忍不住，求先了好事，我心一……”

　董三爺聽的目瞪口呆，這是哪跟哪？這事跟他可沒關系，得趕說清楚，這婆子怎麼知道他是翰林家的？怎麼揪著他不放？這眾目睽睽之下，這怎麼能行？

　“你也想跑！”婆子猛一把揪努力要掙出去的董三爺，接著又嚎哭了兩聲，“諸位大老爺老爺們們，你們評個理兒，翰林家這位三爺的兄弟章仁，梳攏了我家紅杏，整整十天沒出門的折騰我家紅杏啊，一個大錢沒給，許了要抬我家紅杏回家，我就是為了讓紅杏能有個依靠，能有份安穩日子啊，你們翰林家，怎麼能做這樣缺德帶冒煙兒的事兒啊！”

　“不是我！我不知道！”董三爺急的一白汗，真是見了鬼了，章仁呢？這個章仁哪兒去了？

　“昨兒個，那章仁弄壞了我家紅杏這頂金冠兒，我說個人拿來修一修就行了，那章仁非要親自拿來修，說什麼紅杏的東西他舍不得讓別人拿，他要親力親為，誰知道，昨兒個早上，他拿了這冠兒，就沒影兒了啊！”

　婆子一只手死揪著董三爺，另一只手，捶頓足照樣捶的熱鬧無比。

　“我家紅杏兒啊，哭死過去好幾回啊，可憐我家紅杏兒啊！”婆子哭嚎的有腔有調，十分悅耳。

　董三爺那點子掙扎和分辯，被婆子這高響亮、不風的哭訴，了個干凈。

　“這位嬤嬤，您先別急，董翰林家在咱們京城，也是有名有姓的，您先別急，人總是找得到的。”伙計趁著婆子一個氣的功夫，趕話勸道。

　“這話是！那章仁是你翰林家三爺的至好友，還是親戚是吧？那就，找不到章仁，我就找你！”婆子神一振，兩只手一起上前，揪著董三爺。

　“我不認識章……”董三爺的分辯還沒說完，就被婆子打斷，“你想一擺手個干凈？三爺，做人得有點兒良心，我家紅杏怎麼辦？啊？我家紅杏怎麼辦？”

　“咳！”旁邊看熱鬧的人中，一個看起來相當老有德的中年人出前一步，“媽媽別急，我看這位小哥是個老實人，你看看，這急的臉都青了，媽媽先別急，你容三公子說幾句話，三公子，你別急，好好說說，到底怎麼回事？”

　董三爺無限激的看著中年人，“多謝您仗義……”

　“你快說吧，你看看，媽媽又要急了。”中年人樂呵呵的打斷了董三爺的話。

　“是是是，我不認識章仁，他說他住宜男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