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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紹宋》 第十二章 父子

 兀聞言終于苦笑:“不錯,這個局面,怕是韓世忠真死在了戰場上,也攔不住宋軍進軍的。”

 拔離速不再言語,只是繼續抬頭著那面五捧日旗……雨水此時稍歇,但旗幟上依然是緩緩滲出水來。

 兀已經在臺上居高臨下,回復信使了:“回去告訴奔睹,他的任務是,宋軍從正面渡河時,盡量施加力,造殺傷;西線崩潰時要收攏部隊,結大陣遮護住大營、防守住高地;實在不行的時候,死在軍前,為國家和太祖盡忠,而不是看到半個萬戶崩了,便驚慌失措,問俺要不要提前出擊接應……這麼說吧,如果他不能沉下心來,就讓他回來守大營,俺去替他!”

 渾狼狽的信使也不言語,只在地上叩首數下,便匆匆折返。

 “洪涯!”距離兀數里開外的營帳,負手左右踱步的虞允文終于不耐了。“外面現在沒人,我直說好了,我曉得你的份,我在楊統制給我看過的文書上見過你的名字……”

 “那又如何?”攏手坐在榻上的洪涯冷冷相對。“莫說當年我沒有留下什麼文字,便是有,又如何呢?你以為是在說書呢,憑著一個七八年前的只言片語便能定我一個大金國樞院都承旨領兵部侍郎的罪?莫非燭影斧聲坐實了,便能治罪太宗不?想讓我們這些人給你些關鍵,要的是大勢,不是什麼把柄……秦會之連親兒子都不在乎的,你今日居然想這般輕易拿我嗎?”

 虞允文如何不懂這個道理,只是因為經歷貝言死,心中焦躁,所以才不免一時氣急:“你到底想要什麼?”

 “不是我想要什麼,而是說這個局面下,我剛剛才發覺,有些東西怕是你們給不了了。”洪涯在榻上喟然以對。“連一個被俘的指揮都視此戰宋軍必勝,那宋軍上下自然以為大勝是理所當然,我說什麼做什麼,戰后不都是個棄之如敝帚的結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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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只說自己到底想要什麼?”

 “求個富貴安穩罷了。”

 “你若是能說些有用之,如何不能與你?”

 “能如何?正如今日我能不在意當日許諾,你們將來得勢了又如何會在意今日許諾?”洪涯愈發冷笑。“甚至,說不得正因為我今日與你涉,結果落得連命都無……”

 “如何又連命都無了?”虞允文愈發氣急。

 “不說別的,只說你這種想要做相公的人,將來真了相公,難道不會憂心我這個昔日偽宣揚救了你命之事?說不得直接沙門島走一遭,路上干脆了結了我吧?”

 “荒誕。”虞允文徹底無語。“我算是聽明白了,你這人本就是以己度人度習慣了,只因為自己無恥,所以這般猜度……”

 “誰還不是個以己度人的人呢?”洪涯幽幽以對。

 虞允文抬頭冷笑,卻不知為何,忽然冷靜了下來,然后扭頭打量了起了對方:“我知道了。”

 “虞探花知道什麼了?”洪涯不由警惕了起來。

 “我也是剛剛醒悟,說到底,對你這種人而言,最好當然是希在金國安富貴,但于大局而言,卻不可能是有擔當的人,是只能隨波逐流,不敢違逆大勢的?而你今日這般推,也不可能是擔憂大宋日后不能履行承諾,因為便是不能承諾,你就敢不應了嗎?怕只怕是我剛剛問的那番言語事關重大,只怕這里一說,便直接失了那三分最好的存結果,失了搖擺的基,所以在這里糾結猶豫罷了……是也不是?”虞允文強迫自己緩緩出言,問不止。

 洪涯一時沉默。

 虞允文也一時不再言語,只是死死盯住對方。

 片刻后,洪涯微微嘆氣,率先開口,卻又問了一件風馬牛不相及的事:“虞探花,你隨家自太原來,敢問留守西河的萬戶撒離喝,到底是降了呢,還是殉了國呢?這邊都快爭出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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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允文平靜相對:“洪承旨,你隨援軍自燕京來,敢問當年的南殿試授的新鄭知縣洪涯,到底是降了呢,還是殉了國呢?濟南他老家哪里,也爭論不休。”

 洪涯怔怔看著對方,半晌才搖頭以對:“虞探花何必這般咄咄人?”

 雨水又了起來,太平河畔,營左軍銳在自家主帥的大纛指引下力向前,而對面金軍居然在與之當面對攻!

 且說,仆散背魯在得知自己長子戰死的那一瞬間,一下子就想到了完撻懶。

 所有人都知道,完撻懶在長社,目睹自己一整個萬戶崩潰,然后又親眼看到為自己斷后的婿被宋軍追殺在河畔,從此不敢說一蹶不振,但絕對是大變,在那之前,他是宋人口中的龍虎大王,是老國主吳乞買一系的軍中代表,素來踴躍于軍事,乃是南侵的主要推者之一。

 可從長社以后,他卻本不愿意再言兵事了。

 大家都在背后笑話過撻懶,仆散背魯當時在關外,在鴨綠江畔,似乎也曾經約笑話過對方。

 但是,當知道自己長子烏者死在前線距離自己只有幾百步之遙的位置時,這名素來以誠懇穩妥而聞名的金國外戚大將,卻幾乎是一瞬間便理解了昔日的撻懶……原來,一個親近之人的生死,真的可以立即改變一個人的一切。

 當然,很快的,仆散背魯就更正了這個想法……他的理由很簡單,撻懶不過是死了一個婿,而自己是死了兒子的,撻懶不配和自己相提并論。

 接下來,這名金國外戚大將陷到了一種詭異的狀態,他迅速下令,一面要全軍迎上,誓要斬殺韓世忠為親子報仇,一面則公開直言,后退過他本人大旗者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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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本部猛安分出六百騎,排一列,在仆散背魯的親自帶領下以作督戰,接連斬殺潰兵,金軍一時進退不能,居然鼓起余勇,折與宋軍對攻。

 場面非常激烈,韓世忠部也陷到了進軍阻礙之中。

 但是,韓世忠在狂喜!

 隨其后的李世輔也在狂喜!

 河對岸的宋軍主要將領,但凡看到這一幕的,沒有一個不在狂喜之中!

 無他,當仆散背魯下令本部迎面進攻之時,便相當于直接放棄了之前一直努力維持的戰線。原本連續不斷,相互連接的戰線就此在仆散部兩側開了兩道細細的口子……口子很小,但已經足夠了,李世輔部萬余輕騎終于一擁而上沿著仆散部軍陣與河畔及高地的空隙沖了過去。

 然后,就抵達了高地跟前,抵達了阿里部西側,而且還要沿著阿里部的后繼續涌過去。

 單從李世輔部本而言,這幾乎算是一種自陷死地的作。可從整場戰役的需求而言,這正是吳玠、李彥仙,或者說是所有石橋前的宋軍苦等的時機。

 讓輕騎跟著營左軍過河,就是要干這個的!

 而此時,連中午都還遠遠未到,便因為一個兒子的沖和一個父親的崩潰,直接功了。

 吳玠沒有任何猶豫,直接前移大纛,同時下令全線擊鼓進軍。

 鼓聲隆隆之下,李彥仙大纛也隨之前移,兩位帥臣前,董先、牛皋為先,營中軍陜部眾以及營后軍部眾,合計四萬戰卒的龐大重步兵軍陣一起啟……甲胄,以及被雨水打的外罩,在又一次起來的春雨中,在滿地翠綠的映照下,形了一種有一定彩的濃重調,說黑不黑,說紅不紅,說亮不亮,說暗不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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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毫無疑問,當整個軍陣一起朝著一個方向翻滾的時候,還是像極了奔流,一可以吞噬一切、但調不明的奔流。

 隨著宋軍的大舉行,高地之上與高地東側的金軍各部也如同被雨水澆醒了了一般,立即重整軍陣,數不清的哨騎往來各部不斷,準備迎戰。

 很明顯,高地上的完奔睹在嘗試排列出一個整的、龐大到前所未有的拐子馬大陣。

 石橋畔,苦戰許久的王德部一時大喜,王德兩子王琪王順也一時釋然,便是潑喜軍也終于松了一口氣……就在這短短的半個上午時間,他們的駱駝砲已經因為連續發毀壞過半了,腱做的扭力弩炮,漸漸被時代淘汰,是有緣由的。

 然而,就在全軍釋然的時候,駱駝砲夠不著的小坡側翼邊緣,早已經疲憊不堪的王德回頭看了看太平河對岸那正在向自己這一方進的壯觀宋軍大陣,復又看向了數百步外的阿里將旗,卻忽然對著自己兩個兒子失笑:

 “你們倆可是累了?”

 知子莫若父,知父也莫若子。

 王琪、王順兄弟即刻肅容,然后長子王琪平靜相對:“父親,你可是覺得援軍渡河,阿里必退,有些不甘心?”

 “不錯。”王德抬起有些酸脹的胳膊,以手指向阿里將旗,認真言道。“你我父子雖然搶得此戰先機,但部眾已經疲敝,接下來的戰事想立下大功也難,如此局面,若沒有大將斬獲,又怎麼能算是正了咱們王氏之名呢?而現在阿里尚沒有退卻,但其部眾已經有了退卻之意,無人愿意苦戰……這是個機會。”

 長子王琪猶豫了一下。

 次子王順卻毫不猶豫,拱手以對:“父親,我來為你開路。”

 王琪旋即頷首:“父親,我來為你斷后。”

 王德點了點頭,然后不急不緩,帶著兩個兒子,以及幾十名幾乎人人帶傷的親衛,還有自己的將旗,向著中軍有駱駝砲遮護的地方走過去……就好似是看到己方援軍大舉進發,準備回到此休整,安靜以待援軍一般。

 但是,王德本人卻馬上環顧不止,沿途點起目視可及的本部可信騎士,讓對方悄悄跟上。

 未到石橋正前方,便已經功匯集了兩三百騎。

 “大旗留在這里不。”心思縝的王琪主吩咐旗手。

 不遠,阿里借著高地坡度冷冷看著這一幕,但只看了片刻,同樣因為年邁和長久指揮作戰而力不濟的他便又扭頭看向了自己陣地的西側,那里已經有營騎軍的黨項輕騎殺到跟前,直接與于疲敝狀態的自家將士戰了,并且還在不停的往自己后涌

 實際上,這些黨項輕騎真就宛如流水一般,是直接‘流’了金軍陣列空隙的。而金軍的機力量,也就是那些鐵騎,在雨水中喪失了弓這一主要殺傷武之外,同時機損失也遠遠高于這些輕騎,這使得雙方進了某種都無法奈何對方的可笑境地……這些輕騎無法殺傷金軍的重甲騎步,而金軍的重甲騎步也無法追上這些輕騎。

 但是阿里知道,只要對岸的宋軍重步集團渡河,或者自己后高地上的金軍試圖下來,這些輕騎一定會盡全力遲滯阻礙本部移……這就是這支龐大輕騎的戰略作用,分割戰陣,阻礙支援,遏制進軍,協助包抄,以及可能的戰后大舉清掃,獵殺首級。

 阿里非常清楚,他的部眾所面臨局勢以及很危險了,他必須要迅速做出選擇,要麼在這里等待高地上的奔睹組織妥當,然后居高臨下的沖下來,要麼放棄這塊小坡地,盡快撤離,回到高地上參與到奔睹的結陣行中。

 作為一名久經戰陣的金軍開國宿將,斜卯阿里并沒有花太長時間便做出決斷——此一時彼一時,現在強行留在這里,很可能便是讓自己這些部屬全軍覆沒的結局。

 已經五十七歲的阿里真的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了,但他要履行一個軍人的職責,努力執行上司的軍令,努力保護自己的部屬。

 所以,還是后撤回高地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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