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華揚州,八方水脈,十方商賈,皆在此彙集。
富庶的揚州城,城中經過兩道水路,並有四條陸路貫通東西南北,把揚州城分做四十八坊。城南的伍家、城北的羅家、城東的關家、城西的孫家,並稱「揚州四大家族」,在坊間一直流傳著「伍羅關孫,貴滿乾坤」的俗語。
清晨時分,天上飄起了細雨,鄰近鴻沛大道不遠,一紅牆金瓦的華麗府宅,一群婦人行匆匆,穿越過偌大的庭院,快步往前院的一個角門走去。
角門裏面正好走出了一個著面的年輕人,與這些人照面之後,顯得十分驚訝:「劉大嫂,你們怎麼回來了?這可還不到出殯的日子呢!」
劉貴家的臉上一喜,問道:「績姑娘,到你正好,我問你,老太太現在在哪兒?」
績姑娘皺眉:「老太太昨個兒又傷心得什麼都沒吃,今兒才稍稍勸好了一些。早飯才吃了點子羊羹就又沒了胃口,現在歪在耳房裏聽大講笑話呢。話說回來,你們幾個怎會從道觀里跑回來?尋常的小事可別跑到老太太那兒說去了,還有,別的都罷了,與三小姐有關的一切,是斷斷不能提的。」
劉貴家的笑道:「你且引我去,保證跟老太太說了之後,能連吃下去三碗飯!」
績姑娘滿臉疑:「你從那種地方回來,還能帶回什麼好事?」劉貴家的一臉神的笑容,其他幾個送靈回來的婦人也是抿著笑,不說話。
本來幾個婦人對這趟差事並不熱心,一則是出力不討好。因為當家的二夫人不喜歡外甥何當歸,在整個家裏已經不算是什麼。二則,何當歸的一場喪事辦下來,足足有一百八十兩的銀子從們手裏經過,就算二太太在賬目上很明,暗中走個七八兩的香燭錢還是行得通的。
不過,婦人們昨夜回到羅府就聽說,二太太娘家的八爺前天歿了,二太太得信兒后大哭一場,跑到老太太那裏告了假,急急回娘家去了。如今羅家裏,大太太不通經濟賬目,三太太又新懷了孕,因此還是老太太當家理事。
老太太對姑太太母倆一向護,如果知道三小姐不僅沒死,又得了段奇遇,還不立馬樂壞了。能在老太太面前得臉的事,誰不是搶著去做?況且,們還收了三小姐的銀子,拿人手短,不得要在傳信的時候說上幾句好話。
績姑娘把們領到門外,自己先進去回了老太太,轉又把們進去。幾人進屋后,見老太太歪在榻上,神萎頓不振,一雙眼睛半睜半瞇著,誰也不看。底下的腳踏上坐著三個小丫鬟給老太太捶,旁邊的錦杌上坐著的大太太和大,兩人正齊齊用眼風掃著們。
黃漢家的上前笑道:「老太太,喜事,大喜事!咱羅家遇著神仙顯聖的大喜事兒了!」
一句話把屋裏所有人的目引到的臉上,於是添油加醋地把三小姐突然復活的事說出來。又說,道觀里住進一批京城來的貴客,貴客拜會三小姐時聽說了「老翁賜葯」的夢。據他們分析,那位老翁正是壽星翁南極尊神,而他給三小姐的仙藥,竟然是太上老君丹爐里的藥渣。嘖嘖,在人家神仙那裏的一點渣滓,在咱人間已經是難得的令人起死回生的寶葯了——三小姐吃下去之後,頓時紅滿面,祥雲罩頂,比之前健康多了!
老太太激地從榻上起來,連聲追問:「你們不是哄我的吧?逸姐兒人呢?怎麼不把帶回來?」
劉貴家的上前回道:「三小姐雖然吃了仙藥,但畢竟曾經斷了兩日的氣,所以還不住路上的顛簸,如今在道觀里靜養。三小姐非常想念老太太和太太們,一心指著能早日相見。要不要咱們現在就安排了車馬轎子,把三小姐接回來?」
老太太點一點頭,剛要吩咐下去,旁邊的一直沉默的大太太趙氏突然開口道:「且慢,這件事十分邪門,決不能之過急!」
老太太皺著眉看:「大媳婦,你胡說什麼?若得罪了天上的神仙菩薩,可怎麼了得!」
趙氏進言:「媳婦絕不是信口開河,婆婆從前可曾聽人說過『夢反其道而行之』,逸姐兒夢見極好的事,也未必真是好事。去年,二夫人不是請了風水先生來看家宅,風水先生當時指著西邊說了句,『桃花驅水,命犯奎木狼星,不利於家中長者』,而逸姐兒就住在西院。如今,竟然死而復生,命如此,不正是應了風水先生的前言了?」
老太太的神有所容,口中卻只是輕輕斥了一句:「你這個做舅母的,怎能這樣說!」
大董氏察言觀,趁機補充道:「老祖宗,咱們也希逸姐兒好,畢竟是咱們姑太太唯一的骨,可這件事著詭異。老祖宗不知道,從大前天開始,我們竹哥兒就開始發低燒,飯吃的也比平時;前天,二太太娘家的八爺又夭折了;不早不晚的,道觀那邊卻傳來逸姐兒死而復生的消息。怎麼幾件事趕得這樣巧?孫媳心裏有個猜測,不知當講不當講……」說著言又止,臉上出十分為難的表。
老太太滿臉張:「有什麼話,還不快點講,這裏也沒有外人!」
董氏期期艾艾地說:「……不是被什麼妖附了……回來找咱們所有人索命的吧?因此家裏年些的,最先抵不住,沒等到回家,就病的病,夭的夭了……老祖宗還記不記得,我們韋哥兒滿月的時候,連著發了三天的低燒,不吃不喝不哭的,所有大夫都束手無策。馮睿家的見多識廣,說是讓鬼怪魔嚇著了。一開始孫媳不相信,後來實在是沒別的法子了,看著韋哥兒罪,我這個親娘的心就像被刀子剜,於是請了幾個和尚老道來作法,之後韋哥兒真的好了。如今,我們竹哥兒的癥狀和韋哥兒當初簡直是一模一樣!」
趙氏捂著,面帶驚恐道:「老祖宗,你一向最疼兩個重孫子,你可要為他們做主啊!一旦讓妖進了門,咱們大夥兒可就是個死啊!」
老太太皺著眉,臉上神晴不定。
趙氏又似突然想起什麼,胖胖的臉上出一個不忍的表,道:「其實,我們也怕是自己胡思想,平白冤枉了逸姐兒。不過眼下,齊玄余就住在南苑客房,平日裏誰家能請的到他,何不就趁這個機會讓他給算一算?」
老太太向來篤信鬼神之說,先前聽說三小姐被神仙救了,正喜得沒法兒。誰知,被大兒媳和大孫媳一搭一唱的幾句話,澆滅了心頭的喜悅之,而且聽們說的有理有據,老太太自己也漸漸相信了三四分。於是,老太太點頭道:「也好,我也想見見這個齊家的晚生是個什麼人,能被咱家老太爺如此看重。」轉頭吩咐下面站著的績姑娘,「你去一趟南苑,把齊先生請過來。」
大太太心中暗喜,對劉貴家的幾個人說:「你們也別杵在這裏了,下去吃碗茶歇歇吧。」婦人們行禮告退。
董氏猶豫一下,道:「我還要回去看看竹哥兒,就不多坐了。」老太太點頭許了,於是董氏款款站起來,釵叮噹地走出門去。一時之間,屋裏走得只剩老太太大太太,以及三個伺候的小丫鬟。
齊玄余是大國師齊經的獨子,自得國師的真傳,是個通天徹地的能人,道號「天機子」,如今在朝里任正五品欽天監監正。聽說,這個齊玄余年紀還不到二十四歲,面如冠玉,形容俊。不知什麼緣故,他竟與羅家八十一歲的老太爺了忘年之。因此,這回下揚州,他不住在府為他準備的行邸,而是直接住進了羅家裏。
董氏雖是已婚婦人,可畢竟是年輕媳婦,客人又是個公子,因此是不便會客的。老太太大太太也想到了這一點,於是就讓走了。
隔了一盞茶時分,績姑娘領著一個年輕男子走進來。來人走近,作揖道:「不知老夫人有什麼吩咐?」老太太和趙氏對一眼,心頭一陣納罕,這位傳說中的欽天監監正,看起來怎麼如此……來人是個漂亮的年,穿綠綢布小衫,頭戴小帽,裏叼著一支狗尾草穗。
老太太笑道:「齊大人和我們家老太爺平輩論,連老我也矮了你一輩,可不敢用『吩咐』二字,不過眼前確實有事相求。」說著讓小丫鬟捧上一張紙,道,「聽說齊大人能識人相面,卜字占卦,向來奇準無比。還聽說,有富商抬著幾箱子金銀去請你,齊大人卻不屑一顧,說了句『雖善卜不濫卜』。現而今,我們羅家出了件異事,老對此束手無策,只好仗著老太爺與你的,請你來佔一占紙上這個生辰八字。」
齊玄余的眼眼波流轉,曬然一笑道:「老夫人言重了,我在你們家白吃白住半個月,佔個八字又有何難。」說著接過八字,看了一眼,便思忖著說道,「癸亥年,己未月,丁亥日……歲煞西,星宿壁,五行之中屬『屋上土』……應是個貴人的八字,不知老夫人想問些什麼?」
老夫人嘆氣說:「老的外孫十日前意外夭亡,家裏不便給發喪,就送去了城外的水商觀。可今天送靈的婆子來報,說外孫又活了過來,本人還依稀記得,是吃了一個老神仙給的葯醒過來的。與此同時,家裏的另一個小兒生了場病,至今不見好。老怕這其中有甚古怪,所以想讓你看看……外孫的生辰八字裏……可帶著妖氣?」
齊玄余忍俊不:「妖氣?老夫人此言差矣,朗朗乾坤,如果真有妖,也決計進不了你們家的朱紅高門。既然這位小姐曾在府中住過,那就是不折不扣的人,和妖氣沾不上一點兒關係。至於貴府有小兒生病,不知道這小兒與小姐是什麼親屬關係?是不是親姐弟?」
老夫人搖頭:「竹哥兒是逸姐兒的大表哥之子,論起來,該是的表侄子。」
「那小姐的父母兄長,如今都還康健否?」
「娘很好,一心向道。」
齊玄余的眼略斜微揚,朱上挑,帶著點玩世不恭的笑意,道:「從來『命克親』的說法,克的也是親父親母之類的長輩,沒聽說長輩還能去克侄子的。既然小姐的母親都安然無恙,又怎會拐彎抹角地去克一個遠房侄子,哈哈,不知是誰冒出了這種荒誕不經的想法?」
趙氏的臉上頓時有些訕訕的,口中責怪道:「都是竹哥兒的娘提起來的,本來婦道人家見識就,何況竹哥兒又是的心肝,難免就想多了點。」
齊玄余但笑不語。老太太又問道:「從八字裏還能看出點什麼來嗎?我家逸姐兒的命道如何?將來有無什麼大災大難?」
「嗯,桃源只在鏡湖中,影落清波十里紅。」齊玄余又細看一回手中的紙,笑道,「老夫人若是想問小姐的姻緣,那就不必發愁了,小姐將來的夫君是人中之龍,兩人乃是一段良緣佳配。」
趙氏忿忿不平,不死心地問道:「若是問家宅、問親人長輩呢?」
齊玄余將裏的狗尾草穗丟開,從袖筒里出三枚銅錢,臉也稍顯正經了些。微微一頓,他才將銅錢拋在桌上,如此重複好幾次。老太太和趙氏屏息等待。
拋完最後一次銅錢,齊玄余的神突然變得莊重起來,慢慢問道:「老夫人剛剛是說,小姐記得自己是吃了仙藥,才蘇醒過來的?」老太太張地點點頭。齊玄余皺眉道:「恕小生冒昧,貴府可有小姐的畫像,能不能拿來一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