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欽, ”葉文蔚口氣放了許多,甚至有些低聲下氣的意味,“我知道這些年你一直怨我, 但是這個事不是葉朗的錯, 你何必遷怒他?”
“不是他的錯, 難道是我的錯?”葉欽依舊是很平和的口吻。
“葉欽, 這個事兒是阿姨求你爸跟你說的。大過節的, 你別跟你爸吵。”岳君也站起來, 有些手足無措地絞著手指。
“你求他,是因為你覺得他有這個資格問我要什麼嗎?”葉欽進門以來, 第一次正眼看了岳君。
葉文蔚的那張原本就紫紅紫紅的臉漲得更紅了, 斥責道:“葉欽, 你到底是個晚輩,這是什麼態度?”
“我是個晚輩, 我生下來就是這個態度,也沒人教過我對長輩應該是什麼態度,所以我就一直這個態度。”葉欽輕輕地吸了一口氣,“你一向知道我是這個態度,卻非要讓我回來一趟, 何必呢?”
“對,我是虧欠你, ”葉文蔚煩躁地一抹頭發,“但是我也一直想彌補你,但是你一直跑一直跑, 連個家門兒都不進, 我有什麼辦法?”
“我不想吵架。”葉欽掙開葉文蔚的手,轉走出餐廳。
“你要這樣鬧到什麼時候?!你再怎麼跑, 也是我葉文蔚的兒子!也就是跑到天邊去,也是姓葉的!”葉文蔚重重地拍在餐廳門框上,怒不可遏地瞪著葉欽。
這麼多年,雖然和葉欽的關系遠遠談不上融洽親,但葉文蔚從來沒對葉欽紅過臉。這一次,卻是為了那個人的兒子。
葉欽站住腳,背對著葉文蔚,眼淚就含在眼睛里,聲音卻是平穩的:“對,我是姓葉,也的確是你兒子。這是無論我多憾都無法更正的錯誤。
你和我媽的事,你和任何人的事,我都無權手。你說我一直跑,但是你要我回來的時候我都回來了。
如果你愿意仔細回憶一下,就能發現我自己的路也是從一無所有走出來的,從來也沒人給我搭過任何一座橋,更談不上走彎路。
你說葉朗是無辜的,我也認可。但他對我而言,他是一個侵略者的兒子,絕不比任何一個陌生人更可親,我也做不到那樣的寬宏大量,和他表演兄友弟恭。”
岳君就像是沒聽見葉欽說的“侵略者”三個字,站在葉文蔚后給他順著氣:“葉欽還小呢,你別和孩子置氣。葉朗的事我們慢慢來,葉欽總會想通的。”
葉欽輕輕笑了一聲,和剛剛的平和口氣已經截然不同:“真是做夢。”說完就在葉文蔚的怒吼中拉開門出去了。
冷冽的北風打過來,眼淚很快就被吹干了。葉欽心里甚至說不上是憤怒的,這個房子發生的一切早就不能讓他到憤怒了,他只是覺得荒唐,為什麼到了這種時候,葉文蔚還認為他會幫葉朗走彎路?
他在最初的時候,其實也有過類似荒唐的期盼。他期盼哪怕有那個人在,葉文蔚還能依舊像原先一樣對待他。
但是一個家庭就是一個圈子,一個四個人的圈子又怎麼可能分毫不差地裂兩個?
自從葉朗出生,葉文蔚的重心就全都放在了那個圈子里。他也不能說是不疼葉欽,但是那種疼,就像是在完一項階段任務,只要偶爾把他疼一下,就打上一個對勾,并且在有效期里都不用再完新的任務。
這個有效期,從最初的一個禮拜,延長到一個月,直至葉文蔚把這個疼簡化每年一次的生日蛋糕。
到了葉欽傷了的那一年,何玉謙聯系葉家到醫院來簽手同意書。
葉欽這輩子也忘不了那個時刻。
他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止痛泵在旁邊滴滴地響。他知道自己在發燒,眼前跟飄雪花的電視屏幕似的,耳朵里一陣陣地嗡嗡響。他不斷地著干裂的,想著要是能昏過去,一覺醒來就都沒事兒了該多好。
但是他昏不過去,止痛泵不能連續上,手之前都得斷斷續續地疼著。
“葉文蔚什麼時候來?”葉欽不知道問了何玉謙多回,得到的答案都是“快了”、“馬上”。
當時葉欽對于時間長短的計量是不同于平常的,但是盡管如此,那個流逝的速率也實在是太慢了。
最后葉文蔚那張大汗淋漓的胖臉終于出現在了病房里,帶著焦灼地問葉欽:“同意書我簽好了。你怎麼樣了?疼嗎?”
其實這完全是一句廢話,葉欽的腓骨骨裂嚴重,讓他簽字同意的手就是要往葉欽的小里打鋼釘,他居然還要問問葉欽疼不疼。
再驕傲再倔強,那時候的葉欽也還是個十幾歲的孩子。他憋著眼淚跟葉文蔚說:“我想喝水。”
葉文蔚了他的頭發,有點抱歉地跟他說:“待會兒我讓玉謙給你帶瓶水過來,爸爸得先走了,家里還有點事兒。”他的目有點躲閃,沒看葉欽。
那是自打他媽媽離開之后,葉欽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求葉文蔚:“你等我做完手再走,不行嗎?”
葉文蔚為難地嘆了一口氣:“等你做完手,我再來看你。”
哪怕在這種時候,葉欽也不是那種會苦苦哀求的人,他甚至沒把這件事太放在心上,如果不是后來岳君“無意中”給他:葉文蔚之所以沒在醫院陪他,是因為葉朗發燒了,他要到診所陪葉朗輸。
從那以后,葉欽就認認真真地把自己從這個家里剔了出去,正式為了一個孤家寡人。
但是人也總是有趣的,自從他和那所房子里的一切劃清界限,葉文蔚反倒變得積極主起來。葉欽原以為是因為他年紀大了,在意的東西多了。
現在看起來,不過是人類貪婪的本作祟。這個也不想失去,那個也不想失去,都想一樣一樣地抓在手里,這樣用的時候才方便。
很多人呀,都是這樣。被如珍似寶地捧在心上的時候,他們不在意;等到快失去的時候,他們又偏要不停地、不停地挽留。
其實并不是因為他們在意了,懂得珍惜了,而僅僅是不甘心于不擁有,不滿足于不利用。
葉欽站在雪里,微微仰著頭,任由雪花打著旋兒飄落在睫上,又化水落進眼睛里。
天空是灰蒙蒙的霾,所有的雪花都有淡淡的影子,看起來就沒那麼純凈。
心里不知道是什麼東西靜悄悄地碎了,也像雪一樣化一灘水,又順著那些錯縱橫的管一點一點蜿蜒而上,給葉欽的心上裹了一層薄厚均勻的水,在這場幾年一遇的大雪里,暗自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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峻看見葉欽下車了,他也跟著下車了。但是即使離得那樣近,他也沒敢再去抓他的手,而是坐上了相反方向的地鐵,回了醫院。
到了這一天,峻才發現自己對葉欽知之甚。他知道葉欽的傷有傷,但是是怎麼傷的,什麼時候傷的,全都一無所知。
重新過層層疊疊的人流,峻又回到了那個診療室的門口。
里頭正有病人在問診,外頭也排起了一段不短的隊伍。
四周都是淡淡的消毒水味,峻站在走廊里,抬頭看了一眼排號的屏幕,長長的一溜,還在不斷地滾。
要是按照他平常的行事方式,一定會直接沖進去,所有的意見都用錢擺平。因為在他看來,這世界上絕大多數的問題都可以用錢來解決,不過是個多寡的區別。
但是這件事關系到葉欽,就好像給他下了一個箍咒,讓他不敢造次。
舊的去,新的來。等到天快黑了,等候區的病人才逐漸了。
最后一個病人出來,峻走進診療室。
老專家正把老花鏡疊起來準備裝進盒子里,看見峻進來,他有些意外:“欸,這不是跟著小葉過來的小伙子嗎?怎麼,落下東西了?”
“沒有,”峻恭恭敬敬地給老專家行了個禮,“是我想了解一下葉欽的況。”
“哦?”老專家把老花鏡重新打開又戴上,稍微有點困,“你倆不是兩口子嗎?這些事,你問他不就行了?”
“他……不大愿意提那件事。”這也不能完全算是說謊。
“這涉及到病人私,我不能直接把病例給你看。”老專家看著峻黯下去的眼睛,又補充道:“但你也算是有心了,我可以把大概的況給你說說。”
峻像個學生一樣張地了:“您請說。”
給葉欽看了這麼多年病,他的況老專家很了解:“時間大概是十年前吧,也是冬天。葉欽的腓骨重度骨裂,打了三鋼釘進去。當時判斷為鈍重擊導致的,原因沒寫明。”
那三鋼釘就像釘進了峻心里,他都不敢想那會有多疼。
老醫生看著峻的神,不由笑了笑:“過去這麼多年了,這種傷雖然說不可能完全痊愈,但照顧得當,不會影響生活。”
想到之前說葉欽晚上疼得整宿整宿睡不著覺,峻就一陣口干舌燥,自己究竟是怎麼照顧葉欽的?
“而且,那個年紀的年輕人都好斗易沖,雖然病歷上沒有明白寫,但是我從醫這麼多年了,這種傷啊……十有八九都是打架打的。”老專家補充道。
像是一道雷劈進了峻心里,照得他滿腦子都是白花花的強,震得他兩耳嗡隆嗡隆地響。
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峻輕聲問:“你剛剛說,他是什麼時候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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峻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診療室的,老專家的話在他耳邊反復回響:“十年前的冬天……年輕氣盛……打架……三鋼釘……不影響生活……”
他心里有一個極為可怕的猜想。葉欽要離開他的時候他不曾害怕過,葉欽拒絕他的時候他害怕歸害怕,但總覺得事還有一個轉圜的余地。
可是現在,他說過的每一句話都像是咒語,每念一遍都仿佛雷霆加。
“你至于嗎,就因為我忘了結婚紀念日?”
“我是對鄭飲有好,那又怎麼樣?”
“這就是你口口聲聲的嗎,葉欽?”
“你是不是以為,我一定要和一個瘸子綁在一起?”
他不敢直接去問葉欽要一個答案,一腳油門就踩到了鄭飲的工作室。
鄭飲當然認得他,只是有些驚訝:“總?您……怎麼到我這兒來了?”
峻看著那張這麼多年也只在電視上見過的臉,心里殘存的一點僥幸一瞬間就完全崩塌了。
他不是。
只是像而已。
但峻還是不死心,他努力維持著表面上的泰然:“哦,我聽說了一點小事兒,想跟你了解一下。”
鄭飲給他泡了一杯茶,客氣地笑了笑:“什麼事兒,您說。”
“我有一個朋友,”峻輕輕地抿了一口茶水,“年輕的時候承過你的一份恩,想跟你道一聲謝。但他現在不大方便面,就讓我先過來幫他問問。”
“承?”鄭飲顯然有些困,這位眼高于頂的總他只在多年前親眼見過一面,也只是和他談了一些關于工作的事。現在他又這樣突兀地找過來,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
峻把水杯在玻璃茶幾上放下,發出了一個過于響亮的磕聲。
“十年前,你有沒有幫一個跟你差不多的男孩子打過架?”這話問出來,峻都覺得自己有些沒頭沒腦。
“我長這麼大從來沒跟人過手,怎麼會□□呢?”鄭飲不由輕笑了一聲,皺著眉頭回憶了一下,“不過十年前啊……”
額角的汗慢慢滲了出來,峻卻一不,聚會神地盯著鄭飲的,看著那里慢慢讀出對他的審判:“我記得……那時候我在拍一場戲,還是和葉老師合作的。我倆演一對雙胞胎,殺青那天好像出了點什麼事,后來殺青宴葉老師就沒來……”他像是有些記不起來,努力地回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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