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瑛手中那畫卷比平常的畫卷更寬, 也不是整整齊齊束一卷的,而是從兩側畫軸卷向中央, 倒像是冊隨手卷起的卷軸書。他將畫鋪在桌上, 雙手撥畫軸,徐徐顯出畫卷中央金碧輝煌的大殿。
殿頂飛檐下掛著鎏金的“靈霄寶殿”四字牌匾。殿中鋪陳著云煙般的紫紗縵,香爐寶陳列兩側, 金冠錦服的玉皇坐在最上方的畫屏前,后有束著高鬟的仙子擎扇。越往下看,大殿兩側的玉柱間的空也越展闊,像是親站在大殿外,過巨大的高曠殿宇向座似的。
而案與他這個看畫人中間的大殿上, 左右分列著兩隊來賀壽的神佛,左側是如來與四大菩薩, 數位羅漢;右側是王母帶著玉仙娃, 提著滿籃的蟠桃。
眾仙佛雖是向著殿上行走之勢,如來與王母二人卻都側回首,似乎正含笑與后人說話。而那兩雙眼睛看的卻不是后,而是畫面之外——高太監從正面看著畫, 油然有種兩位仙佛正在含笑看向自己,招呼自己共殿中的錯覺。
高太監凝神注視著畫面, 說道:“這畫仍是前次那才子畫的吧?這大殿畫得好, 仿若邀人登天,共賞神仙歡宴了!”
謝瑛但笑不語,站在桌后雙手展卷, 將整幅畫攤開,出殿外兩側乘云列隊而來的神仙:
有高顱白仙、手捧壽桃的南極仙翁騎鹿而下,福祿雙星回顧,笑意盈盈地捧著如意和玉圭;有四海龍王駕蛟龍穿行于云海中,各捧珊瑚珍寶,龍后龍言笑晏晏隨侍在旁;又有上八仙吹簫搖扇,各踏法從畫面下方排浪則上,容如的藍采和從花籃中取出仙花灑向空中……
仙人側盡以云霧纏護,將畫中仙疏疏分幾部分,盡顯虛靈的神仙姿態。
而這些來獻壽的群仙也都回首顧,眼波流轉,仿佛看著外頭賞畫的人。仙人手中捧著的寶皆略偏向畫外,竟不知是獻給殿的玉皇天子,還是獻給將要打開這幅畫的人皇天子。
高太監屏息看了許久,才深嘆一聲,拍了拍桌子:“好!好心思!好別致!這才是神仙賀壽!謝鎮,你是從哪兒尋來的這畫師,怎麼這麼可人疼!”
的確是可人疼。他這些日子看著崔燮四奔走,又要熬夜畫畫,又要替老師寫辯疏遞往通政司,都要心疼死了。
謝瑛微微含笑,對高太監說:“那畫師定是可人,這畫兒卻還不夠可人,終究了些文思才趣,添上了才真是幅好為天子上壽的佳作。”
高太監俯從頭到尾把圖細細看了一遍,看著畫面左側款識、朱印旁的大片留白,笑著“嗯”了一聲:“如此妙圖也該有好題跋相配。尋常人卻不配題此畫,總得我朝第一位的才子宗師,作首絕妙好詩題在這獻天子圣壽的畫上。”
謝瑛拱手謝道:“還是高公公會安排。如此,李、劉、楊三公便托賴老公解救了。老公肯不計利害救出三公,往后在天下讀書人心中,千載青史之下,定也和李唐時一字救千人的張公德卿一般德輝日月!”
高太監他比得骨頭都輕了幾斤,笑著說:“謝大人放心。你要做忠義之士,咱家難道就肯做小人麼?那李學士的弟子小崔舉人也與咱家有些緣法,我知道他定然求到了你門上,雖沒來求我,我也怪疼他的,能幫總要幫他一把。”
謝瑛道:“他怎麼不想來求老公?只是他年紀小,人靦腆,不敢輕易登門。下不敢瞞老公,這幅畫便是他聽說了我要來求老公相助,才特地作來獻給老公的。”
高公公真正吃了一驚,抬起頭看向謝瑛:“他還會畫畫兒?我知道他有個書齋在下人手里經營,他自己也會畫?”
謝瑛點了點頭:“公公不記得那幅《安天大會》?下就是找了他畫出來的。虧得崔燮是個知恩圖報的人,不然下上哪兒尋一個讀書人,肯為我們錦衛下心力學畫呢?只不過他一個年人,又合崔人多有點牽連,怕人知道他學了那種畫法,背地議論,一向不肯承認罷了。”
高太監憶起舊事,失笑道:“可不是。一個崔人,一個崔書生,連我這不全之人聽著都難免往別想。怪道他瞞得的,不肯說。罷了,他這時盡夠為難的,可不敢再添這樣的艷名了,咱家也替他瞞著吧。”
他看著手里的畫卷,越看越覺著那神仙畫得活靈活現,仙宮也比別人的真。果然是讀書人畫的東西有靈氣,比畫匠那套強……嘖嘖,弄不好當初幫著肅兒弄戲臺布景的,其實就是他自己,不是他家老下人用的那個掌柜吧?
高太監愈發覺著崔燮可心,挲著潤的香木軸頭,朝謝瑛點了點頭:“你放心回去,等我的消息。也小崔別再請托人,這不是他小孩子能管的事。”
謝瑛心中大定,激地笑了笑,朝高太監深施一禮:“都賴老公全了。”
高公公將畫軸依樣卷起,又人拿了他送來的禮,翻揀一陣,挑了幾樣細的玉雕、牙雕擺件、水晶杯盤之類,值時便將那些擺件帶進宮里,送給了覃太監。
他雖是司禮秉筆太監,司禮監中第二人,但覃昌才是現今的掌印太監。他要清查司禮監的人手,或要推人出去陷害梁、韋二人,都繞不過這位上司。
他把謝瑛拿來勸他的那套“文人敬仰”“名垂千古”的話拿來轉勸覃太監,他幫著自己在司禮監清查一遍。覃昌沉道:“你怎麼知道這是咱們里頭辦的?若是外頭相公們……”
反正不會是萬貴妃家。兩人心知肚明,萬娘娘要罷免大臣,跟皇爺多求一陣就是了,還用得著這小心思陷害?
“便是相公們做的,也不會為了梁芳、韋興兩個失勢的小人跟覃公公齟齬。”高太監果斷地勸他:“梁、韋小人,早先曾搬空庫以己,已是絞首之罪。不過是天子仁厚,不與他們計較。覃公是正人,焉能容得此輩繼續禍宮中?”
若不委罪此二人,那些文臣們日夜彈劾,萬家貴人們進宮哭訴,皇上和娘娘的子怎麼經得住!
高太監縷析條分,終于勸覃昌,命心腹侍暗中清查與馬監勾連的人。
監中值班皆有記錄,兩人便從那天當班的侍查起,一一排查可能擅改奏章者。
其實李東為外臣,更可能的是與中樞結怨,奏疏送到閣中時人修改過。他們太監大臣彈劾慣了,天子又一向護著他們,應當不需要做這等事。然而層層查下去,他們竟真在司禮監中查到了一個與馬監人屢有接的隨堂太監李鞏。
李太監平常看著不起眼兒,因會寫一筆好字才被調進司禮監,也有改字的本事。
李東等人的奏疏呈進里,最初時因天子不看,他們這些沒被彈劾的人也不重視,也就堆在那,打算留中不發的。那李太監卻因和梁、韋二人親好,將此事告訴知了二人,那兩人又轉命他修改奏章,各添改出犯名、廟號的文字,又想法兒令當班的周太監發覺此事。
不過這些都是他們的推斷,因為修改奏章只是一人一筆的事,沒有證據。他們唯一的證據就是李太監與韋興有過幾次來往,曾在不該當班時卻找過周太監,并可能有背人修改奏疏的機會。
這些都是他們的推斷,并無實據,但宮里查案從來不要證據,只需要上位掌權的人一句話就夠了。
——即便不是,他也得是!
背著他們倆和梁芳、韋興結,還把奏折容隨意告訴外人,這樣的人就留不得!
覃、高二人暗暗派了心腹盯住李太監,趁他當班時查檢其住所,找著了些宮里登記冊上沒有的、不合他份的珍玩,更確定了李太監才是修改奏折之人。
兩人對坐在值房,嘆自己放松了司禮監的監管,這廷重地得不樣子,回頭這事了結了,一定得從重再加整頓。互相安罷,又人按原樣歸置好李鞏的屋子,將此事引而不發,等待合適的時機。
時近萬壽圣節,各地賀禮如流水般送進宮,梁芳、韋興二人也趁機送上了義子們從江南搜刮來的珍玩寶、古書字畫,期能再搏圣寵。天子雖然對他們猶有余怒,但看著獻上的東西,還是有幾分喜歡。
尤其是有一幅北宋范寬的山水真跡,甚得化帝的心思。天子賞玩許久,向邊服侍的覃、高等太監嘆:“梁、韋等,竟能,尋得此畫,可謂,知朕心。”
覃太監像了個木雕的人,默然不語,卻悄悄給高太監打了個眼。高太監微微點頭走到天子面前行大禮,笑盈盈地說:“恭喜皇爺!賀喜皇爺!此寶能進宮,正是皇爺厚德澤被天下,百姓心慕圣君的明證啊!”
天了有些嫌棄他拍馬庇拍得太夸張,瞟了他一眼,淡淡道:“怎麼說?”
高太監仿佛沒看見天子嫌棄的眼神,談笑自若地說:“范寬山水價值千金,我等做侍的一一命皆屬皇爺,哪里有錢買得起這樣的古?梁公公能獻上此寶,必然是因為四方百姓俱念天恩,知悉了圣壽將至,報恩澤于萬一,便選撿家中珍藏寶托宮人之手獻進來!”
天子又想起自己空的庫,看見范寬山水的喜氣都淡了幾分。
高太監又說:“其實我也是推己及人——我這里也有一幅外頭人囑托我獻上的仙人賀壽圖,只不過因想著到圣壽那天再替他獻上更應景,不曾早皇爺知道罷了。”
天子懨懨地撂下手中山水圖,問道:“是何人,送的?”
高太監含笑答道:“正是皇爺數月前提拔的鎮使謝瑛!謝鎮知恩圖報,特地請人畫了賀壽圖托我獻上。他一個小小的鎮使,拿不出范寬山水這樣的千古名畫,但慕圣恩之心也與別人相同。”
化天子看了那麼久《王窈娘》,對謝瑛俊瀟灑、聰明善斷的形象頗為悉;又因他斷案給自己長過臉,對他本人也頗有好,便愿意賞面看看他的賀壽圖。
天子只說了個“呈”字,高公公便立刻轉出殿門,徒弟去自己房里取了畫來,雙手托著,在天子面前展開。
畫中神佛神儀如生,仙氣渺渺,仿佛要迎這觀畫人同登仙界,又像是拿著寶要下來賀他的圣壽。雖沒有那幅山水畫的俗意境,卻似活生生將一個仙境降到人間,另有一番引人勝。
天子細觀眾仙佛的神,恍惚有種過大門看著仙人行,而那些仙人也看見了他,含笑喚他一同進天宮的錯覺。
畫好,獻這畫的謝瑛也懂事。而這個不瞞下獻畫人真正份,不貪昧功勞的高亮更是實誠得用的人。
天子看了高亮一眼,微微點頭:“你去,賞他。”
高太監行了個禮,應了下來。覃太監也湊上來假意看畫,夸這畫妙新奇,誠是當世佳作。多夸了幾句,凝神盯著畫面左側,忽又嘆了一聲:“這畫兒大都好,只是這一角留白過多,顯得上輕下重了。”
其實那里留白并不過份,更顯畫面輕盈,憲宗還沒挑出病,高太監就痛痛快快地承認了:“這里本該有題跋一的,但那謝鎮究竟只是個武人,雖能尋著畫師作畫,卻找不到好的才子文人題跋。他將這畫送給我時,還囑咐我尋個文章大家題畫,弄好了再獻與皇爺。可惜……”
可惜文章第一的李東還在獄里。
化天子順著他的話略略一想,便立刻想到了李東。
翰林院中文章妙手極多,但提起當代詩詞名家,還是公推他第一。化帝想到他就想到外頭撲天蓋地的奏章,煩得皺了皺眉,淡淡道:“李東,錯寫奏疏,是無禮。”
高太監嘆道:“李學士與劉楊二位史皆是文章大家,又在朝中這麼多年,一向恭敬知禮,竟一時間同犯了圣諱,實是可怪。莫不是鬼使神差了……”
宮中言鬼神之詞,憲宗聽得眉頭微皺,不悅地瞥了高太監一眼。正敲打他,隨侍在旁的一名小太監忽然跪下叩頭,朗聲道:“回秉圣上,此事絕非鬼神所致,乃是人禍!小的發覺宮中曾有人私改三位大人的奏章,大人們本心并無不恭敬之意!”
那小太監喊了一句之后,便沉默而堅持地跪趴在地。化天子臉發白,盯著地下那小太監,卻是急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高太監窺著天子面,也作出驚恐狀,急切地問:“你可不要胡攀誣,宮中豈能有如此大膽妄為之人!若真如此,今日他敢擅奏疏,明日豈不就連圣上批復的筆……也敢擅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