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章節閱讀】八月十四日午後,乙卯浙江鄉試“春秋經”房楊漣在審閱三位閱卷送來的首場薦卷,照例是先掃一眼卷末學的批語,再開始閱卷,當看到余姚顧教諭“宜冠本房”的批語,楊漣心裡哂道:“卷還未閱完,就薦頭名卷來,這豈不是草率泡*書*(”但當他看完這篇首藝,神凝重起來,一口氣將後面六篇看完,拍案道:“妙極,滿紙正氣,朗朗軒軒,宗《春秋》者固多忠義之士也”
楊漣本經也是《春秋》,所以才會臨時調撥來充任“春秋經”房,讀《春秋》者,講究的就是明三王之道、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用四個字概括就是“是非分明”,楊漣就是這麼一個人,這時看到顧教諭推薦上來的這七篇純正大氣、辨理確的製藝,尤其是那四篇春秋題製藝,讓他慨然興歎,大吾道不孤,即召顧教諭來問第二場的判詞、詔、表送來了沒有?顧教諭說剛送到,楊漣便讓顧教諭找出與“宜冠本房卷”同一編號的第二場考卷出來,看了之後,即道:“這第三場都可不看了,此人就是《春秋》房之冠”
顧教諭大喜,若副主考和主考沒有異議,那此卷的考生就將是春秋經魁,這考卷是他顧教諭推薦上來的,雖然閱卷沒地位,不象房和主考那樣可以認門生,但總歸是他的榮耀——
楊漣讓顧教諭把這份第二場的考卷也評了,然後他也在後面寫了幾句評語,與第一場的七篇用紙袋收在一起,在紙袋上寫上“頭名卷”三字,放在一邊——
顧教諭小心翼翼問:“楊縣尊既如此看重這份考卷,為何不薦往副主考?”
楊漣微微一笑,說道:“這是卷之作,宜放在最後,而且待三場考畢,再薦頭名卷出房才顯慎重”
顧教諭唯唯稱是退到鄰室繼續閱卷
……
張原自不知他的房會是大名鼎鼎的楊漣,他現在是排除一切雜念全心投考試,八月十五第三場,依然是三搜檢場,小睡片刻天明考題下來就開始作文,三篇策論,分別就經學、史事、時事向考生發問,首策問八卦起源,張原開篇道:“聖人之作經也不乎教,而未嘗倚於數儒者之說經也,貴依乎理,而不可鑒乎理蓋天下之數莫非理也,天下之理莫非天也聖人默契乎天,自能明天下之道……”
洋洋灑灑,一篇千余字的策論一氣呵這策論才是真正展現學識的時候很多考生平日隻讀八,其余一無所知,策論只是胡說,但因為科場隻重視首藝七篇閱卷看了百萬字考卷後,早已頭暈目眩第三場的策問基本不怎麼看,但在張原,他要善始善終,他也有神把四篇策論作得詳暢達——
暮初下,張原卷往龍門方向行去,終於考完了,他已竭盡心力,至於結果如何暫且拋在一邊,今天是中秋節呢,回船上過節去,要一醉方休,走過明遠樓時,見樓上張燈結彩,酒香飄溢,考們也準備在明遠樓上飲酒賞月賦詩呢——
一出龍門,穆真真小跑著迎過來,喜孜孜道:“爺,終於考完了”一面接過張原手裡的考籃
張原笑道:“是啊,終於考完了,無所事事了”
張岱的侍婢素芝上前向張原施禮,張原有些奇怪素芝怎麼也來了,素芝是小腳,走不得遠路,前兩場都在船上等著——
在龍門前廣場稍等了一會,張岱、祁彪佳等人陸續出來了,都是一輕松、興致的樣子,張岱是最會玩的,提議去西湖上飲酒慶中秋,眾人皆熱烈響應,從初九到十五,
心弦繃,吃不好、睡不好,現在是該盡玩樂一下了,且喜今日天氣晴朗,十五的圓月已經錢塘江那邊升起來了——祁彪佳道:“待小弟回船上沐浴——”他在“屎號”考了三場,自慚形穢
張岱一把拉住祁彪佳道:“一起去一起去,別耽擱,待你回船沐浴再來那天都亮了”
從杭州貢院到西湖斷橋約四、五裡路,來福去雇來幾頂轎子,張原願意步行,於是乘轎的乘轎、步行的步行,說說笑笑,出杭城西門往西湖北岸的斷橋行去,一路但聽得鼓鐃簫管不絕,清歌曼唱盈耳,來到斷橋外,只見遊人如織,湖上樓船簫鼓,峨冠盛筵,燈火優傒,聲相,這些樓船畫舫大都只在臨岸遊,賞天上月和水中月,看湖岸風景和紛遊人——
岸上閑人酒醉飯飽,三五群,唱無腔曲,看到樓船臺上有名娃閨秀環坐就到岸邊看,這些人不是賞月,主要是看人——
這時約莫是酉末戌初時分,斷橋一帶人人、篙擊篙、舟舟,轎夫車夫,列俟岸上,又有皂隸喝道,軍士擎燎,很多人嚷著要雇船遊湖,可都這時候了哪裡還雇得到船,倪元璐道:“可惜,隻好在湖岸邊走走了”
張岱笑道:“隨我來”領著眾人繞湖往嶽王墳方向行了一程,到玉蓮亭下,高柳長堤,樓船鱗集,玉蓮亭又纜舟亭,遊湖者都從這裡買舫湖,此時燈火通明,喧囂如市,然而泊在岸邊的樓船雖多,都各有主——
張岱含著笑,領著眾人又走了數十丈路,湖水一角,僻城阿,這裡已經是冷冷清清沒有遊人了,卻有一條畫舫悄悄泊在岸邊,舫首兩盞燈籠襯著幽暗的湖水寂寂暈紅,那船家在船頭見張岱一行,立即起招呼道:“張相公來了”很快,舫上又有四盞燈籠點亮,頓時照數丈,湖水幽碧漾——
倪元璐喜道:“宗子早就備好遊船了啊,難怪這般篤定”
張岱得意道:“未雨綢繆,若等三場考畢出來再找船,那只能看著別人畫船笙歌的快活,我輩在岸邊徒喚奈何了”
健仆能柱突然從艙室裡走上舫頭,憨笑道:“宗子爺考了二場出來就讓我能柱來湖上雇船了,專等相公們來”
眾人皆喜,紛紛上船,穆真真扶著素芝也上船來——
張原心道:“大兄真有閑心科考那麼張,他倒還想到中秋夜要遊湖這份從容閑適也算難得,這才是骨子裡紈絝玩家啊”說道:“咦,這船家眼——”
畫舫上的船家聽到了,叉手笑道:“兩位張相公上回湖心亭看雪也是小人的船啊”
張原笑道:“好極,老主顧了”
這小畫舫約四丈長,張原七位秀才連同婢仆十幾人坐在裡面綽綽有余,一張八仙桌,圈椅環繞桌上酒食瓜果早已準備著,都極,果子有南閩福桔、塘棲橘、蕭山方柿,還有葡萄、板栗,西瓜自然也不了的中秋西瓜會嘛,酒有蘇州三白酒、紹興荳酒、揚州雪酒,各一甕下酒菜有帶骨鮑螺、魚脯、黃雀、蓴菜、韭芽、河蟹、瓦楞蚶……
張岱道:“今夜不許談場屋中事違者罰酒”
周墨農道:“宗子說得是,這時再想到那些八文章就想吐”
那船家湊趣道:“幾位相公此番定然高中,以後就是府尊、縣尊,不用再讀書了”
眾人無不大笑
畫舫悠悠劃向湖中隨可見往來的遊船,但聞笙歌合奏竹相發,朗朗月下,沿湖大片大片的青黃的荷葉猶有清香——
畫舫繞孤山之西,從西泠橋下過時,張岱道:“數聲漁笛知何,疑在西泠第一橋——”指著西泠橋對張原道:“介子,去年王修微在斷橋搭船,是在這西泠橋上的岸,燕客還上岸追,卻跌了一跤,哈哈”
張原微笑,回想那次斷橋偶遇,修微布袍竹杖,月下如仙,那真是一個好的開始啊,修微在青浦還好,也真難為學那龍門帳——
一邊的穆真真突然“咦”了一聲,伏在畫舫欄桿上朝西泠橋邊凝——
張原看時,見一艘致的船舫,一個靚妝麗人立在船頭,岸上幾個男子正從踏板上船,這西湖船舫上的名妖姬,常常載書畫茶酒,客人一到,載之而去,煙波縹緲,經旬不返,可稱溫鄉、銷金窟——
周墨農見那船頭燈下的人嫋嫋有風致,不眼熱,說道:“我輩喝酒有何趣味,也上幾個歌熱鬧一下才好”
那搖船的船家立即應聲道:“幾位相公要招喝花酒嗎,小人可以介紹——”
張岱笑道:“這個還是改日,虎子弟年,莫要到了他”
十四歲的祁彪佳聽張岱這麼一說,臉雖然一貫那麼嚴肅著,雙頰卻紅了
黃尊素為人端謹,不喜狹邪冶遊,道:“我等飲酒賞月最好”
穆真真靠近張原,低聲道:“爺,婢子看到那邊有個人象是董其昌的大兒子,現在上船了,看不到了”
“董祖源”
張原眉頭微皺,真真眼力極好,應該不會看錯,董其昌一家不是遷去京城了嗎,董祖源為何會在杭州出現,那“一朝平步上青天”的謠言莫非真是董氏所為?
張岱見張原神有異,過來問:“介子,何事?”
這時張原他們的這條畫舫已經繞過孤山沿蘇堤向南,西泠橋畔那條船舫也緩緩離岸駛過來了——
張原指點道:“董祖源似在那邊船上”
張岱一愣,即道:“這麼說那夜的石頭布果真是董氏的謀?”
張原冷笑道:“董氏父子要搬石頭砸自己的腳,那我們就借勢狠砸”把船家來問可認得那邊船舫上的人?
船家搖頭道:“這湖上畫舫妖姬娃甚多,小人哪裡認得過來,不過瞧這畫舫極致,似是嶽王墳後徐氏的船”
張原問:“是蘇州徐季恆之嗎?”
船家連連點頭道:“對,對,就是徐季恆,名安生,貌聰慧,多才多藝,結的都是江南名士,在蘇杭一帶,很有豔名”
張原心道:“修微上次離開山,經過杭州時就是在徐安生這裡歇腳”便讓船家慢慢劃船讓後面那條船追上來,又把來福過來叮囑了幾句——
張原坐著飲酒聽得後面那條船舫輕歌曼唱而來,當兩船並排時,船舷相距不過丈許,張原耳朵極靈敏於歌吹管弦聲中聽到一子的聲音道:“王微半月前來杭,現居甬金門外,只是與汪先生既有嫌隙,只怕不肯來見”
張原心微微一沉,暗忖:“修微半月前就到了杭州為何不來見我?”
就聽到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道:“不是我要見,是董公子要見”
這是汪汝謙的聲音,汪汝謙也在這船上啊,很好,那就可以肯定“一朝平步上青天”的謠言是出自董、汪之口了這算是同仇敵愾、一拍即合、狼狽為嗎
隨即又聽到董祖源說道:“你隻說是你請遊湖賞月就是了”
那子沉了一下,說道:“那好,不過你們也不能強人所難那樣鬧將起來大家面子都不好看”
汪汝謙笑道:“這怎麼會大家都是斯文人,董公子也只是慕名而已,再說了,王微也曾拜訪過董翰林還是陳眉公引見的”
董祖源道:“那回我不在華亭,與這舊院花魁緣慳一面哪”
汪汝謙笑道:“那……”
船舫很快越過張原他們這條船說話聲漸杳不可聞,唯余笙簫聲縷縷不絕——
張岱問:“介子,汪汝謙也在這船上是嗎,我聽到他們說話聲音了,好象還提到了王微”
張原心有些惡劣,點頭道:“謠言就是這二人放出來的了”一面命船家尾隨那條船——
王炳麟、周墨農幾個也知道張原與董氏和汪汝謙的舊怨,都極惱火,王炳麟道:“這也太卑劣了,竟用這等下流手段要來陷害誣蔑介子和翰社同仁,我等不如再聯合一些翰社考生,一直到王提學和何方伯那裡去請命,要嚴懲造謠者,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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