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地吸了口氣,未至深秋,深宮書房,深的暖爐已經開始散發著溫熱,空氣略有些干燥,從口鼻直肺葉,竟有些做痛。范閑看著面前皇帝陛下的面容,忽然想到了很多事,很多人。
慶國這場風雨發端于數十年前,漸漸塵埃落下,依然在風暴眼中的,大概只有這一對父子了。
范閑對于皇帝的態度其實很難以捉,甚至連他自己都無法清楚地闡釋。從澹州至京都,慶廟肩,太平別院旁竹茶鋪里初逢,由賜婚再至監察院,知道了那幅在宮里的畫像,其實范閑比任何人猜測的都要更早一些,便猜到了自己真正的世。
不論是前世的范慎,還是今世的范閑,其實都是無父無母之人,奈何落于慶國,便多了一位葉輕眉的母親,后來發現原來還有一位父親——只是這脈上的承襲,要讓范閑真的視此帝王為父,其實是當時的他本做不到的事。
那時節范閑一直在演戲,演的很漂亮,因為沒有任何人知道他里有一個完全不一樣的靈魂,所以他可以瞞過任何人,甚至連面前的皇帝也瞞了過去。
時間慢慢地發展,范閑漸漸開始對太平別院里的那椿案產生了懷疑,自然對于龍椅上的這位皇帝老子,多了幾警惕,甚至是恐懼,于是他演的更加沉穩而謹慎。
可是終究這麼多年了,如果說葉輕眉于范閑,是那個一直藏在歷史之中相通的靈魂,一個有天然親近的存在,一個用周每樣事的氣息來提醒自己,從而漸漸真的與母親地形象融為一。那麼皇帝陛下。則是用這麼多年的相,恩寵,信任,手段,境界,一步步地靠近了范閑的生活,讓他開始傍徨起來。
不得不承認。皇帝對于范閑,投注了他這一生極難顯現的信任與寬容。在最開始的奪嫡戰中,或許皇帝還只是看著自己的這個私生子逐漸強大,更大程度上還是在利用他,然而漸漸的,皇帝對范閑地態度轉變了,尤其是在慶歷七年京都叛之后,范閑能夠在慶國朝堂民間擁有如今的地位和實力。不得不說,皇帝對他地寵,已經遠遠超出了當年對太子或是二皇子的地步。
這一對君臣父子常在宮里議事,在書房閑敘,范閑有所掩瞞,所以他仍在做戲,可是做戲之余,他能清楚地覺到皇帝對自己究竟是什麼樣的態度。
所以這三年里,在知道了當年太平別院真相后的三年里,范閑一直在艱難地煎熬。他雖然一直在做著某些方面的準備,可是一直沒有辦法真的定下心來。一方面是他知道陛下就像夢中的那座大雪山,本不可能輕易被人掀翻,二來他每每夜深時捫心自問,自己所地這個夾,究竟會出怎樣的?自己該如何選擇?
他想選擇一條不見得流的第三條道路,所以他一直在努力地為王先驅,為這大慶的朝廷奔波著。忙碌著,完全違逆他本地持著,他只盼著任何事,都能有一個比較平緩而明些的結尾。
他想讓陳萍萍和父親能夠安然地歸老。
結果,這一切都了幻影。
范閑很失。甚至有些絕。有些心酸,有些累。他有些不想演了。
很仔細地看完了案上的那幾封卷宗,范閑輕輕地咳了兩聲,想來先前那一次深深地呼吸,強行抑下心中緒的克制,已經讓他傷勢未愈的肺葉,重新產生了某痛患。
皇帝陛下沉默地看了他,也輕輕地咳了兩聲,這一對奇怪的父子間有對彼此實力的認可,也有那種復雜地,便是連傷勢,也湊合到了一,來告訴他們二人,其實他們兩個人真的是很像的兩個人。
依照陳萍萍設想當中的計較,或許范閑這時候應該流出不敢置信的神,渾抖,憤怒而且惘然,然后對皇帝陛下大聲吼,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這是老院長做的,他為什麼要這樣做?然后皇帝陛下便會溫和又冷酷地解釋給他聽,陳萍萍這一生最后的幾十年是為了什麼樣的目地而生活,他對于李氏皇族有怎樣刻骨銘心的仇恨,這條老黑狗過往對你的好,其實都不過是在做偽,他是想讓慶國毀于之中,毀在你我父子反目所造的禍患之中。
然后范閑會表現的依然不可相信,甚至憤怒地斥責皇帝,這一切都是你偽造地,陳萍萍不是那樣地人,然后憤然離開書房,回到府上,沉思許多日子,真正了解了皇帝的苦心,陳萍萍地毒,如此等等,嗖嗖,諸如此類……
這才是正規的宮廷戲劇,這才是戲劇家們所需要的大轉折,緒上的沖突終究因為鐵一般的事實,而屈服于皇帝與大臣之間的彼此信任,父子從此盡釋前嫌,大幕拉開,竹黃鐘響起,煌煌然天朝登上歷史舞臺。
然而。
范閑什麼表也沒有,他只是將那些卷宗放回了案上,微低著頭,一言不發,似乎在思考著一些什麼極重要的東西,又似乎只是太過疲累,疲累到今天宮已經耗盡了他所有的力。
皇帝靜靜地看著他,眼睛漸漸用一種極為緩慢的速度瞇了起來,眼眸漸漸亮了,又漸漸黯淡了,失之浮現,又轉為一種平靜或者說是冷漠。
“原來……你一直都知道這些。”皇帝看著自己最疼的私生子,冷漠說道:“朕一直也有些奇怪,影子一直跟著你,這種事應該瞞不過你,你應該早就知道懸空廟的事是那條老狗做的。朕也一直在思考,若你真的按著這些卷宗上呈現出來的事演下去。一旦問及陳萍萍因何要背叛朕,朕還真地不知道該如何開
范閑的指尖微微抖了一下,很敏銳地察覺到皇帝老子此時的心境已經發生了極大的轉變,然而他的表沒有毫轉換,抬起頭來,直視著對方,聲音微沙說道:“我其實一直都知道。”
皇帝眼睛微瞇看著他。眸里一道寒一現即。
范閑抿了抿有些發干的,盡可能下心頭緒的起伏。平靜說道:“而且我一直在努力著,努力著不讓過往地,吞噬如今已然存在的事,從下這個決心地那一刻開始,我就知道這是一個天真稚到了極點的選擇。只是三年前與燕小乙生死一戰,我便想明白了,人生一世。總得努力地去做一些什麼,就算被人恥笑天真,也總得默默試一下。”
“當然,天真的事,總是容易失敗。不過……”他看著皇帝說道:“任何偉大的事,在最開始的時候,難道不都是顯得格外理想主義,天真到了令人恥笑的地步?比如當年陛下你和母親,和他們在澹州的海邊所立下地誓言?”
皇帝依舊沉默地看著他,眼睛越來越亮。從范閑一開口說知道,說努力,他便清楚地知曉了自己最疼的這個兒子,這些年里究竟想達怎樣的目標,不知為何,已經習慣了冰冷的皇帝,忽然覺得心里有那麼一暖意,也許是件不錯的事。只是這抹暖意往往消逝的太快了一些。
“他都已經走了,都已經不想當年的事了,你為什麼……”范閑有些木然地看著皇帝,沙著聲音說道:“為什麼非得……要他死呢?”
這句話自然說的是陳萍萍,范閑沒有吶喊。沒有憤怒地斥責。只是充滿了一悲涼與無奈,還有并未曾遮掩的怨恨。他木然地看著皇帝的雙眼,皇帝也這樣平靜地看著他,沉默了很久之后,皇帝笑了,笑容有些寒,有些失,有些凌厲。
“呵呵……”皇帝瞇著眼睛說道:“朕殺了他?”
皇帝一掌拍在了邊的案幾上,沒有將這木案拍碎片,但力道卻足以令案幾上的紙張飛了起來,他看著范閑,微怒低沉斥道:“朕最憤怒的便是這點,朕給了他活路,他若不從達州回來,朕或許就會當以前的事未曾發生過,然而……他終究是一個人回來了。”“他著朕殺了他。”皇帝的眼神如雪山一般冰冷,“朕只好如了他的意。朕立于世間數十年,從未輕信于人,便曾經信過他,朕甚至還想過,或許能視他為友,朕甚至直到最后還給了他機會,可是……他卻不給朕任何機會。”
皇帝陛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平靜的語氣里充溢了令人心悸地冷漠,“奴才終究是奴才。”
聽到這句話里奴才二字,以及那掩之不住的怨恨與鄙視,范閑的眼前似乎忽然浮現出了那個坐在黑椅上的老跛子,他盯著皇帝,聲音厲寒如刀,咬牙說道:“世間的錯都是旁人地,陛下當然英明神武,只是臣一直不清楚,當年我那位可憐地母親……究竟是怎樣死的。”
皇帝冷漠著臉,本對范閑這句誅心地話沒有毫反應,只是微瞇著眼不屑地看著他,說道:“包括那條老狗在,我大慶所有的敵人,大概都很盼今天書房的這一幕發生,你……沒有讓他們失,只是讓朕有些失,愚蠢如你,不可教也。”
范閑閉上了眼睛,然后睜開,眼眸里已經回復了平靜,說道:“只是有很多事,臣始終是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的事,就不要想了。”皇帝的語氣淡漠,但很明顯,他對范閑今天的表現有些失,至于最后那句追問葉輕眉死因的話語,卻被陛下下意識地在了意識海洋的最深,不讓它泛起來。他看著范閑冷漠說道:“在朕的面前,你始終是臣,若想的多了,朕自然不會讓你再繼續想下去。”
這不是威脅,只是很簡單的事實陳述,正如長公主當年對范閑的評價一樣。范閑此人看似天涼薄,冷酷,實則多,有太多的命門可以抓,只不過當年京都叛時,長公主愿已,本不屑去抓范閑地命門。而今日之京都,皇帝陛下想把范閑的死死的。并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聽到這句冷漠刻厲的話語,范閑站直了,用一種從來沒有在皇帝老子面前展現過的直接態度說道:“陛下這些年待臣極好,臣心知肚明……”
今天書房,父子二人沒有演戲,都在說著自己最想說的話語。尤其是范閑,第一次堅定地站直了子。緩緩地將這些年與陛下之間地相,一件一件地說了出來,說到認真,書房里的暖爐似乎都唏噓起來,香煙扭曲,似不忍卒睹這一對父子地決裂。
慶帝對范閑的好,只有范閑自己知道,如果今天站在慶帝面前說這番話的是太子,二皇子,或是李家別的兒子。只怕早已經死了,然而范閑依然活著。也許慶帝本是個無無義之人,待范閑也不見得如何深意厚,可是相對而言,他給范閑的,是最多的。
聽著范閑平靜地回憶,皇帝也漸漸坐直了子,然后有些疲憊地揮了揮說。說道:“朕不殺你,不是不忍殺你。”
皇帝閉上了眼睛,沉默片刻后說道:“當年的事,朕不想在你這個晚輩面前解釋什麼。但朕想,那些人或許一直在天上看著朕。而你是朕和你母親地兒子。或許你就像是他們留在這人間的一雙眼睛……朕不殺你,只是想證明給你。以及那些在意你的人看,朕……才是對的。”
他睜開雙眼,冷漠說道:“而他們,都是錯的。”
范閑佝,深深行了禮,應道:“臣會老老實實地在京都里,看著陛下的雄圖偉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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