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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行山間。
卞秉軍心混沌難安,不得不停頓下來,收攏修整。
卞秉也覺得自己在負傷之後,確實是變了一個人,原先那個儒雅的,任何事都能不慌不忙的卞秉,已經悄然淡去,了無痕跡,就算是在記憶裡面似乎也很是零散了,匯聚不到一起。
誰在瞎了一隻眼之後,還能淡定如初?
疼痛和缺失的視野,時時刻刻在提醒著卞秉,你是一個半瞎子。
而在漢代的傳統觀念裡面,容貌殘缺,就意味著與高堂無緣。
一個閑散的侯爵,並不能給卞氏家族改變什麼,而要等到卞秉的下一代,這時間就長了,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因此卞秉不能不急,他必須有戰功。
大的戰功。
而在當下,又有什麼戰功會比壺關更近,更合適的?
壺關難打,誰都清楚,但是他現在不是一個人,而是要和樂進形南北夾攻,這樣才能攻克壺關,而一旦失去任何一方面,想要攻下壺關的難度無疑是要翻倍。
所以,不管是卞秉抵達晚了,導致樂進折損太多,後續無力配合,亦或是卞秉自己傷勢控制不住,堅持不下去,不得不撤離,都是卞秉所不能接的。
卞秉躁怒、絕,一旦延誤戰機,就算是想要退軍,在太行山中,這崇山峻嶺的重重圍困之下,缺糧水,下場可想而知。
可是現在兵卒疑神疑鬼,前怕狼後怕虎,使得卞秉不得不駐留,召開了軍事會議。
卞秉強著的不適,心中的怒火。
他需要前往壺關,配合樂進。
在曹軍外姓將領之中,卞秉他是排不上什麼名號的。
樂進可以。
樂進本就是以敢打狠仗敢拚仗而出名,但是並不代表樂進就是個傻子。
什麼才是忠誠?
或者簡單一點來說,什麼才是曹氏所需要的價值?
任何曹氏,或是夏侯氏的族人,都可以嘲笑樂進不通文墨,不明經書,不知道曰有幾種寫法,但是在需要攻堅克難的時候,就會想到樂進。
這就是樂進的價值。
那麼樂進就是這麼一個無腦的匹夫?
誰都知道壺關不好打,讓樂進來打,然後樂進二話不說就帶著兵馬攻打壺關。
難道說樂進不知道壺關雄俊,亦或是樂進不清楚自己幾斤幾兩?
都不是。
這才是樂進的價值。
如果樂進和其他外姓將領同時在場,曹一定是去表揚另外的那個外姓將領,從來不會將樂進掛在邊,而是放在心中。
樂進這兩個字,就代表了『忠誠』。
那麼,現在他卞秉,如果就這麼退回去,就因為一些鬼神之說,遲疑不前……
人比人氣死,貨比貨得扔。
樂進就在壺關,不計生死的戰。
然後他卞秉,就這麼退回去了?
卞秉忍著怒火,沒有大聲咆哮,但是他瞪著獨眼,面容依舊有些扭曲。
疼痛,無時無刻都在提醒著他,他時間不多了,不能耽擱了,而眼前的這些人,卻毫不在意。
卞秉約約的覺,曹軍的這種兵製是有一些問題的。
可究竟是什麼問題,卞秉說不出來。
其實也很簡單,當兵就是為了混口飯吃,一個月……
咳咳。
說起來好像誰都懂,可究竟要怎麼解決?
卞秉從左看到右,又從右看到左。
卞秉的職級不高,所以他手下也沒有什麼絕世武將,基本上就是軍侯曲長。但是不要小看了這些軍侯曲長,這些人反而是統帥隊伍的關鍵中層人,沒有這些人,憑卞秉,以及卞秉的二十幾名護衛就想要統整個軍隊……
或許曹氏夏侯氏那些在兵陣上備一定才能,並且擁有幾百上千的私兵部曲的將領,可以直接利用部曲從上管到下,但是卞秉顯然不行。
他能力不夠,手下的護衛也不夠。
因此即便是當下卞秉很是憤怒,也依舊強著,盡可能讓自己的語氣,不顯得暴躁,『夫幽而鬼,然天有神!我等秉承天子之意,乃得天之授命也!』
卞秉盯著手下的部將,石建以及其他的軍侯曲長,加重了語氣,強調著『汝等若傾力相輔,秉永不相負!』
好話先說在前面。
卞秉沒有重複之前說什麼封賞的話題,千金萬金什麼的,對於一般的兵卒有吸引力,但是對於中層軍校來說,就未必有那麼強的吸引力了。
中層的軍校,的是向上的空間。
就像是當年的卞秉一樣,也是希能夠從爛泥裡面爬出來。
『秉於此立誓,』卞秉沉聲說道,『此戰若勝!軍功第一者,某保其郡都尉之職!』
郡都尉,可是郡太守之下第一武。大的郡都尉是比兩千石,一般的郡是千石,差的也有八百石。
卞秉雖然沒有說是哪個郡的都尉,可是就算是最差也有八百石的秩,這自然讓軍帳之中的大大小小軍侯曲長覺得振了起來。
雖然只有一個名額,但是萬一自己就是那個幸運兒呢?
卞秉的眼眶一陣陣的痛,他忍著,然後說道,『今驃騎大逆,勾結羌涼,意圖再大漢,吾等進軍而伐之,此乃忠也。戰而得功上可敬父母,下可蔭子孫,此乃孝也。』
『大漢之所立,不外忠孝二字而已。既言鬼神,然不忠不孝之輩,鬼神亦當誅之!』卞秉一字一頓,『今有傳言,妄語鬼神之事而罔顧忠孝,懼生死而不顧家中老,罔為人子哉!今樂將軍於壺關之南,我等如同赤子所父母!我等援之,亦如父母救之赤子!今不援壺關,明我等有難,又何人來援你我?!』
卞秉此言,可謂是陳懇之極,也是佔據了大義,軍帳之中,不論是誰都說不出什麼反駁的話語來,皆拱手應是。
人的痛苦,往往會激發一定的潛能,卞秉如今痛苦非常,但似乎也增加了對於戰場的敏銳,他察覺到了壺關對於整個戰役的重要,而且卞秉覺得之前傳聞說張濟重傷而死,可能只是假的,是壺關賈衢的計謀而已,而壺關當下能夠堅持那麼長的時間,僅有賈衢一人是不的,必然張濟也是在壺關!
而現在山道之中,擾襲之事,就是為了拖延卞秉南下的步伐,這就說明了壺關當下正在吃!
壺關若可得,則是南北全線打通!
不僅是曹軍獲得了重要的支撐點,更重要的是曹軍可以對於整個北地進行分割和包圍!
這一切的關鍵點,就在壺關……
眼眶又是一陣陣的痛,卞秉瞪著獨眼,一個個的看將過去,『今日與此修整一天,諸位必須與兵卒言明,壺關之行,不容更改!若今日之後,再有兵卒軍心者,什長當斬之!若什長言退,則隊率斬之!若隊率言退,曲長斬之!若曲長言退,軍侯斬之!若軍侯退,則某親斬之!若某言退……』
卞秉當啷出了戰刀,一刀砍在了一旁的桌案上,將桌案砍下了一角,『便如此案!當自刎而謝天下!』
桌案搖晃著,抖著……
軍帳之,也皆默然,片刻之後眾人才齊齊伏拜,『謹遵將令!』
『今日三更做飯,五更進食,天明出發!先鋒兩翼保持戰鬥隊形,斥候多放出十裡!』
眾人領命。
一切似乎都是安排妥當了,計劃周全。
卞秉長長的出了一口氣,雖然解決了一些問題,可是他依舊頭很痛。
隨軍醫師匆匆而來,給卞秉看過傷,傷依舊沒好,可醫師沒有藥。
『將軍……這草藥之法……似乎效果不是很好……』醫師有些遲疑,也有些膽怯的說道,『聽聞長安百醫館有一金創神藥,可去腐朽生……若是能有這種藥,將軍這傷就穩妥了……』
卞秉沒有這種藥。
他姓卞,不姓曹。
而且這種藥在長安,也是管之,不向外銷售,市面上零星有一點,簡直是天價一般。卞秉相信曹或是夏侯惇這樣的人或許有一些,而一般的曹氏將領都未必有,更不用說他一個姓卞的了。
於是,就只能是依舊用草藥。
卞秉不想要找夏侯惇求藥,因為這幾乎就等於又欠夏侯惇人,一條命般的人。
卞秉討厭欠人人。
夜間,所有人都休息了,可是卞秉雖然躺著,卻無法睡。
疼痛就像是鉤子,一點點的勾著卞秉的腦子,也將腦子裡面沉澱的那些記憶勾了出來。那些他以為已經忘記,但是實際上只是一部分的記憶被掩藏起來而已。
現在,被鉤子一點點的拉扯出來。
現在是新年了……
他小時候,就最喜歡新年。
那冬日裡和煦的,輕地著被白雪覆蓋的大地,也會給他帶來溫暖。各房簷下懸掛著的冰棱,在照耀下閃爍著五彩的迷離芒,是他最喜歡的零,咯嘣脆。
在臨近新年的時候,那些平日裡面見不到蹤跡的小販,也會活躍起來,不知道都從哪裡冒出來,挑著擔子拖著長音,走街串巷的賣,拖長聲調的吆喝聲,宛如唱歌一般。
看家狗會懶洋洋的趴在家門口旁邊,隔著前院盯著每一個從院門口走過的人,若是悉的家人歸來,便是快速的搖著尾迎上去,打著轉,拉著擺,順便還會衝著門外咆哮兩聲,威脅遠跟在家人後的野狗……
而他也像是狗一樣,會眼的盯著家人背回來的包袱,著鼻子去聞那裡面的香味。
那是當年他讀書好,得了卞家堡裡面的先生誇讚,然他爹就特意去找貨郎拿糧換了一些白面,給他做一頓面糊糊湯吃。
他姐都沒得吃,連遠多看了幾眼,都被罵回屋子裡去。
那是他吃過的,人生當中最好吃的一碗面糊糊……
他父母希他能夠多讀書,能為卞氏耀門楣。
可是這個夢想終歸是破滅了。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幻滅,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生活就只剩下了痛苦呢?
卞秉不清楚。
或許從他不能讀書的時候開始?
書,不是那麼好讀的。
他確實是想要讀書,可是沒人會願意讓他白白的讀書。
一開始學寫幾個字,讀一兩句經書,沒有問題,不管是先生還是族長,都不在意,甚至還會誇獎他,笑瞇瞇的說他是個讀書的好苗子,可是等他想要擁有一本書的,真正去讀書的時候,卻被告知,要錢……
要很多的錢。
然後他家裡連給先生的臘都買不起,更不用說買書的錢了。
所以,他沒辦法讀書了。
他父親認為,這是為父親的過錯,所以他父親為了能讓他多讀書,默默的去接了一個『大買賣』,只要做了就有一筆錢,可以供給他去讀書……
只可惜,錢沒有回來,人也同樣沒有回來。
卞秉甚至不知道他父親究竟是死在了哪裡,只是偶爾聽他的母親提起過,沒有那個命,就別去多爭,爭來爭去,結果爭死了,死了還不能魂歸故鄉。
再後來,卞秉連故鄉都沒有了。
因為他母親本就不好,又生了好幾個孩子,結果除了他和他姐之外,其他的孩子都沒能活下來,而他母親也因為生產而弱,在他父親死後的第二年,也在田間勞作的時候一頭栽倒在田畝裡面,再也沒能醒來。
而他在那個時候,什麼都沒有注意到,甚至不知道他母親究竟是病了多久,又是怎麼撐到了燈乾油枯……
為了辦葬禮,他姐把自己賣了。
田畝?
田畝不是他家的,他家是佃戶,只有田畝的使用權,沒有所有權。
所以只能賣自己。
像是畜生一樣,按照要求轉著圈,張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