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看了眼屋龍椅上的王朱,王朱臉若冰霜,不太領的樣子。
陳清流單手持劍,向陳平安出一步,笑瞇瞇道:“想不明白,十分好奇,你要怎麼攔,就憑咱們都姓陳?”
陳平安作揖道:“斗膽懇請前輩收劍。”
王朱平白無故暴怒,尖聲喊道:“別求他!”
年時求人,年輕時求人,如今還要求人?!
我王朱已是十四境,天下蛟龍氣運凝聚在。自當生死自負,還不需要你來多管閒事?!
陳平安斜眼大殿,沒好氣道:“閉吧你。”
王朱氣得渾抖起來。
陳清流笑呵呵提醒道:“陳平安,想好了,今日與我爲敵,代價不小,後癥更大。”
陳平安眼神堅毅,緩緩說道:“關於王朱,齊先生有所託付,我需要至給當一回護道人。至從目前來看,離開驪珠天的王朱,並無任何僭越舉,前輩暫時沒有遞劍斬龍的必要。”
“哦?”
陳清流扯了扯角,“齊靜春親口對你說的?”
陳平安搖頭說道:“齊先生不必說出口。”
陳清流微笑道:“仙人境,太不濟事了。你不如喊老秀才過來搗漿糊?我同時有個建議,最好是帶上禮聖一起。”
陳平安默然。
陳清流耐心等了片刻,譏笑道:“一個人怎麼會活得如此可憐。”
搖了搖頭,陳清流手腕一震,那把長劍散爲海水,“也不欺負一個晚輩,就當你小子欠我一場同境問劍。”
陳清流看了眼王朱,打趣道:“兩次救命之恩,不得以相許兩次?我可以幫忙把門風。”
王朱巍巍擡起一把胳膊,低著頭,用龍袍袖子了臉上的跡。
陳清流雙手負後,說道:“陳大劍仙,陪我走走?”
陳平安點點頭。
陳清流的第一個問題,就出人意料,“在劍氣長城,陳清都有無評價過的劍高低?”
陳平安照實說道:“老大劍仙就沒有提及過前輩。”
陳清流了下,“真是讓人火大。”
陳平安笑了笑。
陳平安好奇問道:“有一事相問,前輩的修行路上,鄒子有無針對過你?”
陳清流哈哈笑道:“我這個人,不喜歡吃飽了撐著管閒事。況且我也爲不了十五境純粹劍修,不夠純粹。”
陳清流再換了個問題,“我方纔略微抖摟了一手運水劍,你覺得跟陳清都差距如何?”
陳平安一五一十說道:“若是撇開殺力不談,劍道之上,各有千秋。再說劍,差距不小。即便各自圓滿,但是圓分大小。”
陳清流點點頭,一言不發,但是開始轉。
大殿那個剛剛坐起的王朱,霎時間臉慘白。
陳平安只好補了一句,“前輩說自己註定無法爲十五境劍修,晚輩覺得是一句自嘲,仗劍出山、收劍歸的青主心氣,絕不會這麼低。”
陳清流嗯了一聲。
只談心氣,不聊就。倒是一句大實話。
兩兩無言,並肩散步。
陳清流離開這座東海水府之前,沒來由說了句,“修行到了人間頂點,又如何,反而最不自由。立教稱祖,便覺道狹天地隘。”
說完這句話,陳清流便通過一條歸墟通道去往蠻荒天下。
陳平安剛想要劍遠遊,繼續趕路。
恢復如常的王朱來到他邊。
畢竟是一位在自家道場的十四境。
陳平安說道:“當年我能夠得到那份機緣,爲持劍者,我做了什麼想了什麼,不是真正的關鍵,歸結底,還是因爲齊先生給予我的信任。”
王朱抿起脣。
陳平安淡然說道:“不管他們在不在了,都不要讓給予我們希者失。”
王朱咬了咬脣。
陳平安雙手籠袖,“只要你始終沒有讓齊先生失,我今天是請求一位前輩不要出劍,以後不必求。”
王朱轉頭向這個昔年的鄰居,緩緩擡手。
陳平安瞬間橫移數步,神充滿了戒備意味。
畢竟如今差了兩境。
王朱卻只是眼神促狹,捋了捋鬢角髮。
陳平安腳尖一點,劍如虹離開水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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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世道,大地皆春,鄉野炊煙稠,有客從西邊來,上猶沾杏花雨。
落魄山,這天來了個道袍裝束的清癯老人,腰繫一隻葫蘆瓢,風塵僕僕,還揹著琴囊。
賈老神仙,剛好今天來此桌邊喝茶,與如今已經高升爲一山之長的仙尉道長殷勤敘舊。
來客自稱是廬山道士,洪承仙,號玉澗。因爲沒有想著登山,在道士仙尉那邊就沒有錄名。
老道士比較健談,說是擅長彈雷氏所斫之琴,到了一個同樣健談的賈老神仙,相談甚歡,老道士便取下琴囊,了一手。
賈晟讚歎不絕,發自肺腑點評一句真心話,“確是天籟,錚錚然,無煙火氣,意非人間也。”
其實像洪承仙這樣假裝“路過”山腳的練氣士,經常有。只是像老道士這樣,敢在桌旁落座的,沒有幾個。
洪承仙喝著茶水,跟那位賈老神仙十分投緣,腳踩西瓜皮,聊到哪裡是哪裡,談天嘛,就是話趕話,這會兒說起自己有個朋友,
還算仕途順遂,曾經至一國禮部尚書。賈老神仙看破不說破,無中生友嘛。
洪承仙繼續說道:“貧道與之相逢於年時,當書郎那會兒,認識了這個擔任三衛郎的驕縱年。”
賈老神仙試探問道:“起家?”
洪承仙笑著點點頭,自揭其短,“確是起家,正是上車不落則著作,中何如則書的那個書郎。”
賈晟須笑道:“道友好家世,難怪言談舉止,如此風雅自然。”
洪承仙繼續說那個朋友的故事,浪子回頭金不換,從一個橫行京畿、行事荒唐的年,幡然醒悟,開始用功治學,當了禮部尚書之後,與皇帝陛下曾有建言,掌國之君,治國之臣,虔誠信佛,自是好事,卻不該一味諂法佛。若是竭盡百姓膏,以供齋設,佛如有靈,豈肯應供。損國庫、誤農事、耗民力而得其福,則其福必過於所祈之福。修持佛法,可修來生之資。儒家的修齊治平,卻是解決當今之務。第二任君主,改弦易轍,開始崇尚道家學說,轉去毀寺滅佛。依舊是這位剛剛獲封太子太保銜的老人,公開反對皇帝的滅佛崇道。理由是若說今日至近,來生至遠,捨近求遠,是錯誤的。那麼來生至遠,今日至近,便只看今日之明日,不看今之來世,也是錯誤的。朝野上下,有人說他是沽名釣譽,晚節不保。只有數人,認爲他是真正醇儒。
說到這裡,老道士擡起乾枯手掌,輕輕拍打桌上的琴囊,“從年到年老,都是莫逆之,但是他當了,貧道修了仙,難免漸行漸遠漸無書了,時過境遷,故地重遊,昔年風流都被雨打風吹去,老友家宅,雜草叢生,老木欹斜瘦韌,枝節如筋脈。獨存一株古本海棠,依舊堪稱風姿綽約,如一位孤芳自賞的絕代人。”
賈老神仙唏噓不已,跟上一句,“不知幾人有幾回,曾經醉倒花影中。”
崔承仙端起水碗,傷道:“無解啊。”
賈晟不太願意評價此事,就只是端起碗,與崔承仙磕一下。
就在此時,坐在竹椅上的年輕道士,冷不丁開口說道:“有解。”
崔承仙轉過頭,笑問道:“何解?”
仙尉答道:“有心無力,掛冠辭,退山林,這種高風亮節,家族子孫輩見到了,朝野上下見到了,都知道原來天地間,還有讀書人是如此讀書的,所以這是對的。”
“實在是無可奈何,難以更改局面由濁變清,不得不虛與委蛇,與不同道者同流合污,但是竭盡所能,在暗中補補,做了許多利民濟國的好事,外人罵也隨他們罵去,一世英名毀於一旦,自己卻有一個問心無愧,故而這也是對的。”
“兩種事,兩個人,兩份心,都不曾落空,實實在在落地生,會在旁人心中開花結果的,未必枝葉茂,卻如那本海棠。”
聽到這裡,老人認真思量片刻,嘆道:“原來如此。”
道士仙尉微笑不語。
果然,不能與人討教書上修道的細節,說這些“籠統道家語”,纔是自己擅長的。
上次給經緯觀李睦州整了那麼一出,如今仙尉遇見真道士就犯怵。還是好不容易纔鼓起勇氣扯幾句。
當然了,主要還是因爲賈老神仙在場,坐鎮山門,道士仙尉纔不擔心說錯話。
不過鄉隨俗,還是要以誠待人的,仙尉就想趁熱打鐵多補兩句,只是一時間想不出好說法,便以眼神暗示桌旁的此道高手,大宗師!
賈老神仙立即心領神會,責無旁貸的分事嘛,馬上跟上幾句誠摯言語,“道理就是這麼個大道理。”
“人嘛,自然是不能俗的,但是不能全然不隨俗。”
“可真要讓這些個空泛的道理落地,如仙尉道長所說,好似發芽開花結果,或是讓一棵樹苗生長得大且直,有朝一日讓它有參天,能夠蔭涼親眷鄉鄰與歇腳路人,還得是我們山主來將大道理層層節節細細拆解說去。”
仙尉佩服不已,大概這就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確實比自己高明幾分。
崔承仙放下白碗,“既然賈老神仙願意以誠待人,貧道也不好繼續用個假冒份,貧道其實道號空山,道場屋舍額爲繭齋。”
賈晟問道:“焚香靜坐,空山一人的空山?作繭自縛的繭?”
崔承仙點頭道:“貧道曾經在一個全椒山的小地方,鑿井煉丹,修煉多年,惜哉天資不夠,長生大道誤我。”
這位老道士一拍腰間葫蘆瓢,爽朗笑道:“平時會自己釀點酒,相當不差,卻是貧道辜負了酒。大道誤我我誤酒,扯平了。”
賈晟舉起碗,以茶代酒,嘆道:“道士行道,遇山住山,逢水止水,一片神行。”
山門口,反正就他們仨,而且全是道士,誇他們倆,不也能順帶誇一誇自己。
道號空山的崔承仙站起,消瘦老人重新背好琴囊,笑道:“說來可笑,貧道剛山修行那會兒,也曾年輕狂,不知天高地厚,目空天下煉氣士,只讓三山一個人。”
老道士繼續獨自雲遊。
賈老神仙也沒將今日這場相逢太當回事,只是正常發揮,一般水準而已。
等到陳平安一路劍海,登上寶瓶洲陸地,進北嶽地界了,再讓魏神君幫個忙,瞬間重返落魄山。
在山門口這邊,從賈老神仙裡聽了個大概,陳平安笑道:“看來是我錯過了一位世外高人。”
賈晟幫著修正一句,“相互錯過,且餘著。”
崔宗主已經飛劍傳信,叮囑米大劍仙別忘了按時返回自家宗門,雪峰那邊,打算開啓鏡花水月了,萬事俱備,只差米首席了。
在那座村塾當教書先生的姜尚真,竟然又拐了幾個鄰村蒙到自己村塾求學,覺得自己開蒙授業一事,功力已經超過陳山主了。
跳魚山中,每天雷打不睡一覺、泡個澡、換裳再坐板凳曬太的溫宗師,不管是皮了,還是覺得自己又可以了。
有天他竟然主要求每天只遞一拳的裴錢,把境界提高到止境。
裴錢在確定溫仔細不是開玩笑之後,一拳下去,演武場旁邊的牆壁就多出個大字型窟窿。
溫仔細昏死過去之前,依稀聽得鄭師傅說了句“老規矩,記賬啊,自家兄弟打八折”。
那個白玄的傢伙,經常來演武場這邊閒逛,當時看到這一拳後,趕忙提起紫砂壺,喝了口枸杞茶,驚。
鄭大風磨泡,發了好幾個毒誓,纔有幸翻看那部英雄譜。合上冊子後,鄭大風說了句公道話,真是一本生死簿啊。
白玄坐在檐下的竹椅上,看著那個被鄭大風說是如今“弱神不弱”的武學宗師,只覺得這條漢子,鐵骨錚錚,當世罕見,以後哪天時機了,只等自己摔杯爲號,一起圍毆裴錢的時候,溫兄可以作先鋒大將。
溫仔細哪裡知道這裡邊的門道,更不清楚自己被破格錄名的那檔子事,在看破不說破的鄭師傅眼中,就算是在鬼門關打地鋪了。
不管怎麼說,白玄這孩子,格奇怪是奇怪了點,說話做事老氣橫秋,卻是除了鄭師傅之外,第二個認可自己的落魄山譜牒員,所以平日裡一起檐下排排坐,溫仔細就願意跟白玄多聊幾句。尤其是當他得知白玄這麼小歲數,就已經是一位深藏不的龍門境劍修,溫仔細便更加願意與之言語熱絡幾分,一旁鄭大風便憋著壞,著樂呵。
兩個在集靈峰上,整天只知道吃閒飯的,不知是被誰打小報告,到陳山主那邊告了刁狀,就被趕到跳魚山這邊。
他們卻不是到跳魚山鶯語峰那邊的演武場搭把手,而是在花影峰,米大劍仙以飛劍那幾個修道胚子,而金境武夫的鐘倩,就當箭靶子,讓那八個煉氣士砸法。儼然以頭把椅、首席師傅自居的貂帽比較滿意,七八糟的,瞧著熱鬧嘛。
不過他們不常去花影峰,沒有什麼點卯的說法,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只要沒人催促,就堅決不去。
鍾倩想要讓那個甘棠供奉多出點力,就攛掇著老人在花影峰落腳得了,省得跳魚山和拜劍臺來回跑,老聾兒笑呵呵,沒說話。
我是老聾兒,我不是老傻子。
在扶搖麓之外,陳平安又在跳魚山設置了一雲窩陣法。
在那之前,顯而易見,陳山主並不希小米粒與這撥“外鄉人”、嚴格意義上只屬於落魄山不記名的外門弟子們,有過多集。
但可能是臨時改變主意,陳山主突然想通了什麼,於是周護法的巡山大業,蒸蒸日上哇。
落魄山的護山供奉,好像再多出扶搖麓與跳魚山,這兩尊不言不語當啞的得力干將。
黑小姑娘獨自逛在巡山路上,四下無人,一綠竹杖咄咄咄,一條小扁擔嗖嗖嗖。披上那件老廚子爲量打造、大小剛好合適的披風,按照好人山主傳授的法子,先站定,雙指捻住披風一角,再使勁一甩,大搖大擺,哦豁哦豁,威風八面。
跳魚山鶯語峰和花影峰之間,有條傾瀉直下百餘丈的雪白瀑布,有一條形若彩虹的石板橋,穿披風挎包的小米粒,每次都要在此停步,偶爾與某位騎龍巷同僚相約此地,隔著一座橋,雙方對峙而立,騎龍巷左護法早早在那頭趴著,黑小姑娘神肅穆,點點頭。
狹路相逢勇者勝,一個撒狂奔,一個前衝再高高躍起,沒有輸家,都贏了。
雙腳落地,一個站定,黑小姑娘轉抱拳,江湖路遠,今天就此別過,來日再會。
其實說服陳平安改變主意的,是作爲落魄山外人的顧璨。
顧璨說你太想著保護好周米粒了,當真需要如此小心謹慎嗎?周米粒在那啞湖,遇到你之前,難道就有護道人了?
在自家落魄山地界,你如果都這麼小心翼翼,是不是太小看自家護山供奉了?
今天黑小姑娘依舊穿著披風,雙臂環,攏著綠竹杖和金扁擔,站在石橋中間,仰起頭,看著那條瀑布。
神嚴肅,皺著眉頭。
原來昨天謝狗姐姐提議現出真,待在水潭裡,張大喝水,準確說來,是接住瀑布,看看能不能喝個水飽。
所以小米粒很認真思考這個建議的可行不可行,以及萬一被誰無意間瞧見了,丟臉不丟臉。
一隻溫暖手掌按在腦袋上,小米粒歪了歪腦袋,哦豁哦豁,原來是好人山主。
陳平安與說了自己爲何設置雲窩的想法和緣由,小米粒撓撓臉,“哈,我還以爲啥呢,多大事兒。”
一起悠悠然散步山路間,陳平安借了那綠竹杖,黑小姑娘肩挑金扁擔。
行山杖一下下在青石板上邊,咄咄作響。
小米粒擡起手掌,放著一堆瓜子。
陳平安一邊嗑著瓜子,一邊抱怨道:“修道不易,庶務繁忙,欠了好些人債和讀書債啊。”
“遠的近的,大小事多如牛,老廚子那邊積案頭的各類書信,回不回信,回信怎麼落筆,都愁。”
絮絮叨叨,滿腹牢的陳山主,跟人說這些心裡話,還是頭一遭的事。
一大一小,同心合力,嗑完了瓜子,小米粒虛握拳頭,遞向陳平安。
陳平安不明就裡,還是攤開手掌,笑問道:“什麼?”
小米粒咧笑道:“攢了好些開心,借好人山主一些。”
一個鬆開拳頭,一個握拳頭。
陳平安晃了晃拳頭,表示收到了,笑問道:“不是送?”
小米粒使勁點頭,“只借不送。”
陳平安笑瞇起眼,“豈不是還要算利息?”
小米粒搖頭晃腦,哈哈笑道:“必須嘞。”
陳平安恍然道:“好買賣!”
他們來時路上,日照耀下,瀑布那邊掛起一道彩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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